一九四三年的空气,仿佛都带着一股铁锈和败絮的味道。上海梅机关大楼里,往日那种近乎癫狂的“必胜”信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耷拉着,只剩下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闷。连走廊墙壁上张贴的“武运长久”标语,边角都卷曲了起来,蒙着一层灰。
陈晓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手指间夹着一支铅笔,无意识地敲击着摊开的最新太平洋战报汇总。瓜达尔卡纳尔岛,日军已确认撤离,称之为“转进”。报告上用词一如既往地粉饰太平,但那一组组关于兵员、舰艇、飞机损失的冰冷数字,却赤裸裸地揭示着战略主动权的彻底丧失。
走廊上偶尔有军官快步经过,脚步声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亢奋的急促,而是透着一股惶惶然的虚浮。交谈声也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说,是怕被什么惊扰。
“听说了吗?南太平洋方面,又损失了一艘运输船,上面好像有我们急需的药品……”
“国内亲戚来信,说是配给又削减了,连红薯都要定量……”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声音断断续续,像垂死病人的呓语,飘进陈晓的耳朵里,又消散在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陈旧纸张气味的空气中。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不是为日本人悲哀,而是为这架彻底失控、正拖着无数人坠向深渊的战车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观察着敌人从内部一点点腐朽、崩坏,确实带来一种隐秘的快感,如同看着脓疮自然破溃。但长期浸泡在这种环境里,呼吸着绝望和恐惧的空气,精神上的磨损远超想象。他甚至觉得自己西装上都沾染了这种腐朽的气息。
众人皆颓,他必须独“演”。而且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演得更加卖力,更加“忠诚”。
机要秘书抱着一摞文件进来,轻轻放在他桌角,动作带着小心翼翼。“高桥阁下,这是后勤课刚送来的下季度预算申请,濑川长官批示,请您先做初步审核。”
陈晓扫了一眼那厚厚一叠纸,内心冷笑。预算?现在连前线士兵的口粮和弹药都时常短缺,机关里的预算审核,更像是一场争夺最后一点残羹冷炙的滑稽戏。他脸上却露出严谨认真的表情:“放下吧,我尽快处理。”
秘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机关里……最近气氛不太好,有些人说话没什么精神,濑川长官似乎不太满意。”
陈晓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局势艰难,更需我等恪尽职守,坚定信念。这些话,不要在外面乱说。”语气俨然一副忠心耿耿的骨干模样。
秘书连忙低头:“嗨!属下明白!”
看着秘书离开的背影,陈晓扯了扯嘴角。濑川哲也,这位外表温和、内心精于算计的新长官,他要的可不是一群唉声叹气的废物,而是一群即使明知是死路,也能笑着往前走,并且能帮他计算出哪种死法性价比最高的“有用”之人。
下午,小林弘树耷拉着脑袋晃进了陈晓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他眼袋浮肿,军装领口松垮,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和几个月前那个因为“雷霆”行动初期胜利而兴奋不已的课长判若两人。
“高桥君,这仗……到底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小林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迷茫,与几年前那个在珍珠港消息传来时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狂热军官判若两人。
陈晓放下笔,给他倒了杯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坚定”:“课长,战争总有起伏。帝国底蕴深厚,只要我等同心协力,必能渡过难关。”
“底蕴?”小林苦笑一声,接过水杯却没喝,“你看看这些战报,看看国内的消息……底蕴还能消耗多久?有时候我真怀疑……”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看关着的房门,把后面更危险的字眼咽了回去。
陈晓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提醒他:怀疑就对了,你们正在通往坟墓的快车道上狂奔呢。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种“理解”但又“不赞同”的复杂表情:“课长,慎言。越是艰难,越要坚信上层的决策。我等职责,是做好分内之事。”
小林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也许你说得对……高桥君,还是你沉得住气。”他把杯中水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心中的焦灼,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还有份关于削减内部开支的报告没写,先回去了。”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陈晓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内心吐槽:我不是沉得住气,我是知道剧本结局,而且正在拼命给自己加戏,争取活到杀青领盒饭的那天。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面的文件,那是一份关于菲律宾游击队活动日益频繁的报告。在他的“精准”分析“帮助”下,日军初期在菲律宾确实进展“顺利”,但如今已深深陷入巴丹半岛和科雷希多岛的泥潭,面对美菲联军的顽强抵抗和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后勤线被频频袭扰,伤亡数字不断攀升。
这份报告,他需要撰写分析意见,提出“有效”的应对策略。他拿起笔,开始在脑中构建一份既能体现他“价值”,又能让这泥潭陷得更深的分析。
就在他沉浸于这种危险的“创作”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濑川的副官出现在门口。
“高桥阁下,长官请您立刻去会议室一趟。紧急会议。”
陈晓心中微动。紧急会议?在这个时间点?他迅速合上文件,整理了一下仪容:“好的,我马上到。”
会议室内气氛比走廊更加凝重。濑川坐在主位,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严肃。几个主要部门的负责人都在,个个正襟危坐,面色紧绷。
“刚刚接到东京大本营急电。”濑川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美军机动部队异常活跃,有迹象表明,其下一步战略意图,可能直指我‘绝对国防圈’核心枢纽——特鲁克锚地。”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特鲁克,被誉为“日本的珍珠港”,是联合舰队在太平洋上的重要基地和心脏。如果这里被攻击……
“情报部门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濑川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在陈晓脸上停留片刻,“高桥君,我需要你调动所有资源,集中分析美军太平洋舰队,尤其是其航母编队的最新动向和可能的攻击路线。我要最快速、最精准的判断!”
“嗨!属下立刻去办!”陈晓起身,沉声应道,脸上是无可挑剔的专注与服从。
内心却是一片冰凉的嘲讽:特鲁克?历史上美军正是在四四年初大规模空袭了特鲁克,几乎摧毁了日本联合舰队残留的元气。又一个历史节点到了。而他,又要开始“预言”了,只不过这次“预言”的对象,是他乐见其成的毁灭。
他快步走回办公室,感觉背后濑川那审视的目光如芒在背。这老狐狸在这种时候格外倚重他,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试探?在巨大的失败压力下,任何一丝“失误”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坐在办公桌前,他看着窗外上海灰暗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接近终点,脚下的路就越容易打滑。
他拿起电话,接通机要室:“我是高桥,把最近三个月所有关于美军航母动向的电文,全部送到我办公室。立刻!”
话筒放下,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
表演,还得继续。而且下一场,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