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白静萱四个女孩,别墅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窗外,浦东的夜景依旧璀璨,流光溢彩,仿佛无数星辰坠落在人间,却照不亮张夜心中那片深沉的疆域。
少女们的到来带来了一丝生气,她们依赖的眼神、坚定的誓言,是责任,也是温暖的牵绊。
但此刻,他需要面对一个更私人、也更沉重的抉择。
他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影在玻璃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杯中残余的金汤力酒液,映照着窗外迷离的灯火,晃动着不安的光斑。
“阿福。”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阴影中,那个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无声无息地迈步而出,精准地停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微微躬身,等待指令。
眼神空洞,面容刻板,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
张夜转过身,目光复杂地落在阿福——或者说,这具名为“张牧云”的皮囊上,这个曾经才华横溢的诗人,这个被命运碾碎、又被自己用最残酷的方式“收纳”的工具。
这些日子以来,阿福尽职尽责,驾驶、护卫、处理杂务,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但每当张夜看到这双空洞的眼睛,就会想起那个深夜,阿福记忆中的、属于“张牧云”的悲凉往事。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如同细沙,悄然堆积在他的心头。
利用一个失去自我意识的灵魂,与驾驭赵虎那样的恶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重量。
后者是顺势而为,甚至带着惩戒的快意;而前者,却像是玷污了什么本该洁净的东西。
他需要切割。
不仅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那丝不必要的负累,或许,也是给这个被时代抛弃的文人,一个渺茫的、重新开始的机会。
毕竟,武市之行已经结束,在上海,他不再需要一个时刻不离左右的“影子”。
“换身衣服。”张夜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们出去一趟。”
他没有解释目的,阿福也不会询问。指令就是一切。
半小时后,张夜开着那辆低调的国产黑色SUV,载着换上了一身普通休闲装、却依旧难掩那股非人刻板气息的阿福,驶入了浦东繁华的商圈。
他先是走进一家高档男装店,无视店员热情的介绍,快速而精准地挑选了几套适合中年人、质感不错但绝不扎眼的衬衫、长裤和外套,尺码正好是阿福的。
接着,他又走进一家数码店,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办了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最后,他走进一家大型银行,用阿福的身份证件,以现金存款的方式,快速办理了一张储蓄卡,当场向卡内存入了800万人民币。整个过程高效、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
张夜通过手机上的租房软件,在一个相对普通的高档小区,租下了一套装修精致、设施齐全的一居室公寓,租期一年,一次性付清租金。
他带着阿福,用电子钥匙打开了公寓的门。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米色的墙壁和浅木色的地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新装修后淡淡的材料气味和一丝空置已久的清冷。
张夜将手中的购物袋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新衣服、新手机、以及那张存有巨款的银行卡。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如同木偶般的阿福。
最后的时刻到了。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夕阳的光线在张夜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的指尖,皮肤之下,一点微不可查的蠕动感传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意志,向潜伏在阿福大脑深处的编码者线虫集群,发出了最终的指令——不是操控,而是……“召回”与“记忆清除”。
指令发出的瞬间,阿福的身体猛地一震!
不是痛苦的痉挛,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剧烈扰动。他空洞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在极短的时间内疯狂地缩放,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强行从意识的最深处抽离。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类似电流短路般的“咯咯”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皮肤下的血管诡异地凸起、蠕动,如同有无数细小的活物正在仓皇逃窜。
张夜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控制着过程。这不是战斗,却比任何战斗都要精细和危险。
他必须确保线虫集群完整、安静地撤离,不留下任何残片,同时,要精准地抹去从“初次植入”到“此刻”之间的所有记忆碎片,但又不能损伤大脑的基础功能和张牧云原本的人格记忆。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的过程,却显得无比漫长。阿福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规则地抽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是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来自内部的风暴。
终于,当最后一点异常的蠕动感从他颈后脊柱上方消失的刹那,他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闷响。他重重地摔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变得微弱而平稳,陷入了最深沉的昏迷。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与此同时,一条比发丝还要纤细、半透明、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红色线虫,悄无声息地从阿福的耳后发际线处钻出,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方向,然后便如同受到无形牵引般,迅疾地爬向张夜伸过来的手指,瞬间没入皮肤之下,消失不见。
编码者线虫回归,重新进入休眠待命状态。
结束了。
张夜缓缓放下手指,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这种精细到细胞层面的操作,即使对他而言,消耗也是不小。
他走到昏迷的张牧云身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颈动脉,确认生命体征平稳。
他默默地将昏迷的张牧云抱起来,虽然这具身体不算轻,但对张夜来说轻而易举。他将其安置在卧室柔软的双人床上,拉过被子,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几分钟。
床上的人,面容依旧带着历经风霜的痕迹,但那双总是空洞无神的眼睛紧闭着,眉头在昏迷中微微蹙起,反而显露出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脆弱和安宁。
此刻的他,不再是工具人“阿福”,而是那个曾经名叫张牧云的、饱经苦难的文人,张牧云。
张夜走到书桌前,拿起便签纸和笔。
他沉吟片刻,用尽量平淡、不带有任何指向性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
“卡内有800万,密码是卡号后六位。去开启新的生活吧,勿回望!”
没有落款。
他将纸条对折,连同那张崭新的银行卡,一起放在了床头柜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即将迎来新主人的小空间。
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房间内光线暗淡下来。
这里足够舒适,也足够隐蔽。一笔足以安稳度过后半生的巨款,一个无人知晓的过去,一个全新的开始。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至于张牧云醒来后会如何选择,是浑浑噩噩地挥霍,还是真的尝试重新生活,那已不是他能掌控,也无需再去过问的未来了。
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轻轻带上公寓的门,将那一片刚刚被赋予的、充满未知的“自由”,锁在了身后。
步入华灯初上的街道,晚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拂过面颊。
张夜没有开车,也没有叫车,只是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着。喧嚣的城市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人流如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归途或欢场。
他置身其中,却仿佛一个透明的幽灵,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给予张牧云自由,像是一次对自身道路的短暂审视和清理。他卸下了一个包袱,却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背负的、更沉重的宿命。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天火、莱茵、即将到来的乱世……白静萱、赵蕾、千影议会的众人……无数的线头缠绕在他手中,等待他去梳理,去抉择。
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空间,需要……换一个视角。
走着走着,他拐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巷子深处堆放着废弃的杂物,光线昏暗。
他停下脚步,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身形急剧缩小,皮肤表面迅速覆盖上浓密而柔软的羽毛,双臂延伸化作巨大的翅膀,面部向前突出形成钩状的喙……
几个呼吸之间,站在原地的,不再是人类,而是一只体型壮硕、目光锐利、通体覆盖着暗褐色羽毛的雕鸮,一种大型猫头鹰。
它动了动翅膀,适应了一下新的形态,然后猛地蹬地,双翅展开,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
城市的灯光在身下逐渐变小,化作一片流动的光海。冰冷的夜风掠过羽翼,带来一种脱离尘世的自由与疏离。
他盘旋着,扇动着翅膀,越飞越高,将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尽收眼底,却又超然物外。
他需要这片刻的孤独与俯瞰,来整理思绪,来坚定内心。
阿福的结局已经写下,而他的故事,还远未到终章。
夜色苍茫,巨大的猫头鹰化作一个黑色的剪影,融入了无垠的星空之下,向着更深的黑暗,亦或是黎明将至的方向,振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