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大夜班,从午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是林薇最讨厌的排班,没有之一。
尤其是在市立医院老院区,尤其是在内科三楼。
此刻,凌晨一点十五分。护士站只有头顶一盏孤灯亮着,在白墙上投下她伏案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些变形。周围的病区大半隐在黑暗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某间病房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是医疗器械规律的、冰冷的滴答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老和疾病的衰败气味,混合成一种医院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薇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交班报告和查房记录上。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的安静里,清晰得让人心头发毛。
老院区的内科楼,据说有几十年历史了。墙壁是那种老式的、刷了绿漆的墙围,上半部分则是惨白的石灰墙,很多地方已经泛黄、起泡,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纹。走廊又长又深,灯光为了省电,隔一盏亮一盏,于是整条走廊便明暗交错,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食道,通往不可知的黑暗深处。
她负责的这片区域,有三十几个病房,大多是慢性病或病情稳定的老人。夜里一般没什么大事,除了定时查房、监测生命体征、更换输液,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待在护士站。
但林薇从不觉得轻松。相反,每一次独自踏入那片被昏暗笼罩的病区走廊,她都感觉像是进行一次小小的冒险。特别是走到靠近走廊尽头的那几间病房时,后背总会莫名地发凉。
那里,是307病房的方向。
307是间单人病房,目前空着。但就在上周,里面一位患晚期肺心病的老太太走了。老人走得很安静,是在睡梦中去的。林薇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她记得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时,里面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一条冰冷的直线,和老太太那张灰白、布满褶皱、却异常安详的脸。
自那以后,每次夜里查房经过307,她都觉得那扇紧闭的房门背后,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东西。一种冰冷的,不属于活人的气息。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吞吞地挪向一点三十分。
该第一次全面查房了。
林薇深吸一口气,放下笔,站起身。白色的护士服摩擦发出窸窣声。她推起放在角落的护理车,车轮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的滚动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她先从靠近护士站的301开始。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门上的小窗,里面病人睡得正沉。她轻轻推门进去,检查输液管是否通畅,滴速是否正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病人的胸廓起伏,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在记录板上打了个勾。
302,303……一路检查过去,大多无事。
越往走廊深处走,光线越暗,空气似乎也越发阴冷。她的脚步声和护理车的轮子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带着回音,仿佛不止她一个人在这条走廊上。
她尽量目不斜视,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走廊尽头那片最浓的阴影——307病房就在那片阴影里。
终于,走到了306病房门口。里面住着一个患糖尿病足的老爷爷,夜里睡得不太踏实。林薇检查完,替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隔壁传来。
林薇的动作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隔壁……是307。那间空病房。
是听错了?是楼上的声音?或者是……老鼠?
医院老旧的楼房里,有老鼠并不稀奇。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一片死寂。只有老爷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也许……真的是听错了。她安慰自己,推着车,准备继续往前。
“咚……咚……”
又是两声!比刚才更清晰一些,带着某种沉闷的质感,像是……指关节敲击在木质家具上的声音。就是从307传来的!
林薇的后颈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从掌心渗了出来,湿滑地沾在护理车的金属扶手上。
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怎么会传来敲击声?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去查看?不,她不敢。假装没听见?可那声音……
她死死地盯着307那扇紧闭的、漆成深棕色的木门。门上的小窗后面,是一片不透光的黑暗。
声音没有再响起。
走廊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薇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推着护理车,用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几乎是逃离了这片区域,甚至顾不上检查更里面的308和309病房。
回到灯火通明的护士站,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扶着台面,大口地喘着气。恐惧感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脱离了那个环境而更加清晰。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她努力回想上周处理那位老太太遗体的细节。一切都很正常,护工来将遗体运走了,病房也彻底打扫消毒过。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是心理作用吗?因为知道那里死过人,所以产生了幻听?
对,一定是这样。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试图用理性压制住翻腾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薇尽量待在护士站,处理文书工作,或者去距离护士站近的病房查房。她刻意避开了走廊深处,尤其是307附近。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挂钟的指针,终于指向了凌晨四点。
这是第二次全面查房的时间。不能再逃避了。
林薇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再次推起护理车。这一次,她特意带上了功率更大的手电筒。
走廊依旧昏暗、寂静。她走得很快,只想尽快完成任务。
301,302,303……一切正常。
304,305,306……也没问题。
她的脚步在306门口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隔壁那扇深棕色的门。
307病房的门,依旧紧闭着。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快速通过,去检查308和309。
就在她推车经过307门口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木质摩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林薇的血液瞬间冰凉。
她猛地扭头,看向307的房门。
那扇门……似乎……动了一下?
不,不是似乎!她清晰地看到,那扇原本关得严丝合缝的深棕色木门,此刻,竟然微微地、敞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大约两指宽的、漆黑的缝隙!
像是一只冷漠的眼睛,在黑暗中悄悄地睁开,无声地注视着她。
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微风,从门缝里吹拂出来,掠过她的脸颊。
林薇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失声尖叫。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声音。护理车因为她突然的停顿而晃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她浑身僵硬,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缝。
门缝后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但林薇却感觉到,在那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她。一种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注视,穿透了门缝,牢牢地锁定了她。
跑!
快跑!
大脑发出尖锐的警报。她再也顾不上查房,推着护理车,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护士站的方向。车轮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慌乱的滚动声,在她听来,如同背后有恶鬼在追赶。
直到冲回护士站明亮的灯光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才敢停下来,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307病房里有东西!
那个上周去世的老太太……她……她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该怎么办?报告保安?报告值班医生?他们会相信吗?只会觉得她精神紧张,产生了幻觉。甚至可能影响她的工作。
她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恐惧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依旧漆黑。离交接班还有漫长的四个小时。
她不敢再离开护士站半步,甚至不敢看向走廊深处那片黑暗。每一次有病人按呼叫铃,她都心惊肉跳,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敢过去。
期间,她听到走廊深处似乎又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门轴转动的声音,又像是……轻微的脚步声?她不敢去确认,只能死死地缩在护士站里,祈祷天亮得快一点。
凌晨五点半,天色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
医院的锅炉房开始工作,隐约传来一些响动,打破了死寂。走廊里也开始有早起的病人或家属轻微的走动声。
林薇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光明似乎能驱散一些恐惧。
她想起308病房住着一个今天要做空腹检查的老太太,需要提前抽血。这是个正当的理由,可以让她在光线稍亮的时候,去一趟走廊深处,顺便……远远地看一眼307。
她准备好采血用具,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那片让她恐惧的区域。
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勉强驱散了一些黑暗,但走廊深处依然显得阴森。她加快脚步,直接走到308门口,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
给老太太抽完血,安抚了几句,她退出病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隔壁的307。
那扇深棕色的木门……
依然紧闭着。
严丝合缝,仿佛昨夜那道诡异的门缝,以及门后的窥视,都只是她极度恐惧下的错觉。
林薇愣住了。
难道……真的是自己吓自己?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想走过去,确认一下。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307病房门口。
门,确实关得好好的。门把手也稳稳当当。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门板。
一切正常。
她松了口气,看来昨晚真的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和幻听。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门板底部靠近地面的地方。
“哐当。”
一个轻微的、金属落地的声音响起。
林薇低头看去。
在门板与地面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刚才那一脚踢得从里面滑出来了一点。
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那是一枚……老式的、有些磨损的银色顶针。
上面似乎还刻着模糊的花纹。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
她记得这枚顶针!
上周,那位去世的老太太被运走之前,她协助整理遗物。老太太的床头柜上,就放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盒,里面除了针线剪刀,就有这么一枚样式古老的银色顶针!当时她还拿起来看了看,因为现在用顶针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枚顶针,应该随着老太太的其他遗物,一起交给家属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从门缝底下滑出来?
难道……
林薇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眼前这扇紧闭的房门。
难道昨晚……不是她的幻觉?真的有“东西”在里面活动,不小心将这枚遗落在角落的顶针,踢到了门边?而自己刚才那一脚,又恰好把它从门缝里踢了出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握着那枚冰凉刺骨的顶针,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手,顶针“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转身就跑,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护士站。
……
早上八点,交接班终于结束。
林薇脸色惨白,脚步虚浮地走出内科楼,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直接去了护士长办公室,语无伦次地讲述了昨晚的经历,并交出了那枚用纸巾包着的顶针。
护士长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林薇惊恐未定的样子,又看了看那枚顶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她没有立刻否定林薇,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让她先回家休息,这件事她会处理。
林薇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她在家昏天暗地地睡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被噩梦惊醒。梦里,那扇深棕色的门不断开合,门缝后面,一双浑浊的、属于死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她不敢再睡,打开所有的灯,蜷缩在沙发上。
几天后,林薇被调到了门诊部工作,不再值夜班,也不再进入老院区的内科病房楼。关于307病房的传闻,在医院里悄悄流传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新的忙碌所掩盖。
那枚顶针,护士长后来告诉她,查不到来源,可能是以前其他病人遗落的,巧合而已。让她不要多想。
林薇没有再争辩。但她心里清楚,那绝不是巧合。
几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林薇在门诊药房帮忙。一个面生的、穿着护工服的中年女人来取药,看到她胸牌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她:“你就是之前在内科三楼值夜班的林护士?”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那护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上周去三楼帮忙打扫,听那边一个老护工说,你们之前那个307病房,挺邪门的。不止你一个人遇到过怪事。以前有个得肺心病的老太太住那儿,人就爱半夜坐在床上,就着走廊的光,摸黑缝缝补补,用的就是个老式顶针……她走后,那顶针就没找到……”
护工说完,拿着药匆匆走了。
林薇站在原地,如遭雷击,手脚冰凉。
原来……她听到的“咚咚”声,不是敲击,是顶针套在指头上,无意中碰到床头柜的声音?她看到的门缝……
她不敢再想下去。
那天晚上,林薇在自己家里的卫生间洗漱。她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忽然,她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自己身后卧室的房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就像那天凌晨,在307病房门口看到的那样,极其轻微地,敞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一道漆黑的缝隙。
缝隙后面,仿佛有一片浓郁的、不属于她家的阴影。
她猛地回头!
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异常。
林薇缓缓地转回头,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的影像一切正常。
是错觉吗?
还是……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轻易摆脱?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自己惊惶的眼睛,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再次缠绕了上来。
这一次,是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