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老公寓楼的潮湿,是刻进骨头缝里的。
阿明拖着沉重的编织袋,站在三楼楼梯拐角,微微喘着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老房子陈旧的灰尘气,楼道里各家各户隐约的饭菜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霉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他抬头看了看走廊。光线昏暗,只有尽头一扇积满灰尘的窗户透进些惨白的天光。墙壁是那种早已过时的淡绿色油漆,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底色,更多的则是大片大片深色的、形状不规则的水渍,边缘晕染开黄褐色的痕迹,像肮脏的泪痕。有些水渍严重的区域,甚至能看到一层毛茸茸的、灰绿色的霉斑。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阿明心里骂了一句,要不是图它便宜得近乎白给,打死他也不会租这种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塌了的破楼。
304房间在走廊中段。深褐色的木门,门板上油漆皲裂,门把手锈迹斑斑。他掏出房东给的钥匙,插了半天才捅进去,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这门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门开了。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尘土和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屋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还要破败。一室一厅的格局,厅小得可怜,几乎转不开身。墙壁同样惨不忍睹,尤其是靠近卫生间的那面墙,水渍和霉斑几乎连成了片,颜色深得发黑。家具寥寥无几,一张歪歪斜斜的木头桌子,两把破椅子,仅此而已。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坑洼不平。
他扔下编织袋,推开卧室的门。里面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连床垫都没有。窗户玻璃脏得看不清外面。
最后,他走向那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源头——卫生间。
卫生间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带磨砂玻璃的木框门,玻璃后面糊着一层厚厚的、黄黑色的污垢。他推开虚掩的门。
狭小的空间,墙壁和地面贴着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瓷砖,缝隙全是黑色的霉垢。一个锈迹斑斑的淋浴喷头挂在墙上,下面的地漏被头发和污物堵着,周围一圈黏糊糊的黑色物质。最触目惊心的是洗手盆上方那面墙,大片大片的墨绿色霉斑如同有生命的苔藓,从墙角一直蔓延到天花板,有些地方甚至鼓起了一个个潮湿的、半透明的水泡,看着就让人恶心。
阿明皱了皱眉,退了出来,重重地把卫生间的门带上。算了,便宜嘛,还能指望什么?他自我安慰着,开始动手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先把床板擦干净,铺上自带的被褥。灰尘很大,在从脏窗户透进来的稀薄光线里飞舞。
收拾完,天已经擦黑。他累得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肚子饿得咕咕叫。楼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某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嘀嗒声?
像是水龙头没关紧。
他侧耳听了听,声音似乎来自卫生间方向。他懒得动,也许是上一任租客没关好,明天再说吧。
疲倦如潮水般涌来,他很快就沉沉睡去。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觉得有什么湿漉漉、冰冷的东西在脸上爬,鼻端始终萦绕着那股甜腻的霉味。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一次,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卫生间的方向,那“嘀嗒、嘀嗒”的声音,固执地响着,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让人心烦。
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再次睡去。
第二天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阳光透过肮脏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他揉着眼睛,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拎着个工具包,是房东。
“新来的?”老头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
“啊,是,昨天刚搬来。”阿明侧身让他进来。
房东没往里走,就站在门口,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紧闭的卫生间门上。“这屋子……有些年头了,”他声音沙哑,“管道旧,有点潮。卫生间那面墙,渗水,老毛病了,修不好。”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阿明,语气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晚上睡觉,听到什么动静,别瞎琢磨。这楼老了,有点声音正常。还有……那卫生间的墙,没事别瞎碰,那霉……不干净。”
不干净?是指霉菌不卫生,还是……别的意思?
阿明心里有点嘀咕,但也没多想,只当是老房东迷信或者随口嘱咐。“知道了,谢谢您提醒。”
房东没再多说,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阿明关上门,回味着房东的话,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他走到卫生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白天光线稍好,但里面的景象依旧令人作呕。那面长满霉斑的墙,在阳光下更显狰狞,墨绿色的菌落仿佛在呼吸,那些鼓起的水泡似乎更饱满了一些。嘀嗒声是从洗手盆那个老式铸铁水龙头滴下来的,速度不快,但持续不断。
他试着拧了拧水龙头,锈死了,根本关不紧。算了,浪费点水就浪费点吧,他懒得管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明忙着找工作,早出晚归。每次回到这间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都感觉像是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蘑菇内部。那股霉味似乎已经浸透了他的衣服和被子,无处不在。
而夜里,那“嘀嗒”声也越来越清晰。不仅仅是水声,有时候,他仿佛还能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在潮湿的墙壁内部……爬行的声音?窸窸窣窣的。
他告诉自己,是老鼠,或者虫子。老房子嘛,难免的。
直到那天晚上。
他因为白天面试不顺,心情烦躁,很晚才睡着。半夜,又被那嘀嗒声和窸窣声吵醒。他烦躁地坐起身,黑暗中,那声音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
他忍无可忍,摸过床头的手机,打开手电功能,决定去卫生间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在作怪。
手机冷白的光束划破黑暗,他趿拉着鞋,走到卫生间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他停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发毛。房东的话莫名其妙地在他脑海里回响——“那霉……不干净。”
他甩甩头,嗤笑自己胆小,拧动了门把手。
“嘎吱——”
门开了。
手电光柱直直地照了进去,首先落在洗手盆上,水珠正从龙头尖端缓慢凝聚,滴落。然后,光柱上移,落在那面恐怖的霉斑墙上。
阿明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面墙……不对劲!
白天看到的霉斑,虽然面积巨大,颜色深重,但形态还是相对静止的,像一块块死物。
但现在,在手电光束的照射下,他清晰地看到,那些墨绿色的霉斑……在动!
不是他的错觉!那些菌落的边缘,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向着四周……蔓延!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在悄无声息地扩张着自己的领地!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些原本只是鼓起的水泡,此刻有几个变得异常饱满,半透明的膜壁里面,似乎包裹着……某种粘稠的、深色的液体?甚至,在最大的那个水泡里,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模糊的……黑色的点?
像是一只……眼睛?
阿明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光束翻滚了几下,熄灭了。
卫生间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
与此同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起来!不再是若有若无,而是变得密集、急促,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脚,正在潮湿的墙壁内部,疯狂地爬行!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啊!”
阿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卫生间,反手用尽全力“砰”地一声把门摔上,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黑暗中,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里面关着什么极度可怕的怪物。
门内,那窸窣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响着。
嘀嗒。
嘀嗒。
但阿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霉……是活的?
接下来的日子,阿明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焦虑之中。他不敢再进卫生间,甚至不敢靠近那扇门。每次不得不用时,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解决完立刻逃出来,全程不敢看那面墙。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那嘀嗒声和窸窣声,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注意到,客厅里靠近卫生间的那面墙,原本只是有些水渍,现在,也开始隐隐浮现出淡淡的、灰绿色的斑点。
霉菌……在蔓延。
它正在从卫生间里,向外扩散。
阿明快要崩溃了。他找到房东,语无伦次地描述那面“活”的霉斑墙,描述那些会动的水泡和墙里的爬行声。
房东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我告诉过你,那霉……不干净。以前住那屋的人……也这么说。没用的,弄不掉的。你……忍忍吧,或者,搬走。”
搬走?他哪还有钱搬走?押金和租金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他试着用买来的强效除霉剂喷洒那面墙。刺鼻的化学气味弥漫开来,那些墨绿色的霉斑似乎暂时褪色了一些,但没过两天,它们又以更旺盛的姿态重新生长出来,颜色甚至更深了。
他甚至想过用铲子去铲,但当他靠近那面墙,举起铲子的瞬间,那窸窣声骤然变得尖锐,墙壁内部仿佛有无数东西在骚动,吓得他扔下铲子就跑。
他彻底无能为力了。
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他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眼角余光能看到一些快速移动的、墨绿色的影子。晚上睡觉,总觉得有湿漉漉、粘糊糊的东西爬上他的床,缠绕他的手脚。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那面墙上的霉斑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那些水泡破裂,里面流出腥臭的粘液,粘液中包裹着无数细小的、蠕动的……
他猛地坐起,浑身冷汗。
屋子里一片死寂。
不,不对。
有什么声音。
不是嘀嗒声,也不是窸窣声。
是……咀嚼声?
很轻微,很缓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木头?或者……别的什么?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客厅?
阿明的心脏骤然收紧。他颤抖着手,摸到手机,却不敢打开手机。他屏住呼吸,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一步一步,挪到卧室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咔嚓……窸窣……咔嚓……”
声音更清晰了。确实是从客厅传来的,而且……好像就在客厅靠近卫生间的那面墙附近!
是老鼠吗?可这声音,不像老鼠能发出的……
一股莫名的冲动,混合着极致的恐惧,驱使着他。他要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拧动了卧室的门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被他拉开了一道缝隙。
他将眼睛,凑近了缝隙。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从脏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了那面靠近卫生间的、已经开始出现霉斑的墙壁。
借着那点可怜的月光,他看到了。
墙壁下方,靠近踢脚线的地方,蹲着一个……东西。
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但极其瘦小,蜷缩成一团。它的身体颜色……是那种深沉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墨绿色。它的脑袋低垂着,面朝着墙壁。
那“咔嚓……窸窣……”的咀嚼声,正是从它那里发出来的。
它似乎在……啃食着墙壁?或者说,在啃食墙壁上的……霉斑?
阿明吓得几乎停止了呼吸,手脚冰凉。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那墨绿色的、人形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它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它的“头”。
没有清晰的五官。
在它面部的位置,只有一片更加深邃的、蠕动的黑暗,以及……几个微微鼓起的、半透明的、大小不一的水泡。最大的那个水泡,位于大概眼睛的位置,里面……有一个清晰的、黑色的点。
正隔着门缝,静静地,与阿明“对视”着。
“啊——!!!”
阿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拉开门栓,赤着脚疯了一般冲出了304,冲下了楼梯,冲进了冰冷的、下着细雨的夜色之中。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行李、押金、一切,他都不要了。
他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找了一个更小、更破,但至少干燥的地下室住下,靠着打零工勉强维生。
那晚的恐怖景象,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几个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路过那片老城区。鬼使神差地,他又走到了那栋破旧公寓楼附近。
他看到304房间的窗户外面,墙壁上,不知何时,也爬满了一片狰狞的、墨绿色的霉斑,正顺着砖缝,向着四楼、向着隔壁……缓慢而执着地蔓延着。
楼下围了几个老街坊,正指着304的窗户窃窃私语。
“……又搬走了,没住满一个月……”
“唉,那屋子邪性啊,听说墙里面……”
“别瞎说,就是太潮了,霉菌……”
“潮?哪家霉菌长那样的?还会……”
后面的话,阿明没敢再听下去。他匆匆逃离了那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晚上,他回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出租屋。疲惫地脱下外套时,他无意中瞥见自己手臂内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块淡淡的、灰绿色的斑点。
不痛不痒。
他伸出手指,用力擦了擦。
擦不掉。
阿明的动作僵住了,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扭头,看向地下室那面因为返潮而同样布满水渍的墙壁。
在墙壁下方,靠近地面的阴影里,似乎……也有了一点点,极其不显眼的……灰绿色的痕迹。
他怔怔地看着那点痕迹,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斑点。
那冰冷的、湿漉漉的、被某种东西缓慢侵蚀的感觉,再一次,悄无声息地,包裹了他全身。
它……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