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的老住院部,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子夜浓稠的黑暗里。大多数窗口都熄了灯,只有零星几个还亮着,如同巨兽勉强睁着的、困倦的眼睛。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睡着了,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陈旧的、混合着尘埃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福尔马林但又不同的冰冷气息。
老马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肩线甚至有些塌陷的保安制服外套,手里攥着那只比他年纪小不了多少、外壳坑坑洼洼的旧手电。昏黄的光柱在他前面晃动,切开住院部地下二层走廊的黑暗。
这条通往太平间的走廊,他走了快二十年。
脚步声在空旷的、贴着老式米白色瓷砖的通道里回响,带着特有的空洞感。顶部的荧光灯管坏了几盏,剩下的那些也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将墙壁映照得忽明忽暗,像一张呼吸困难的病人的脸。
越是靠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漆成暗绿色的金属门,空气里的温度就越低。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并非空调所致,而是从门后那片空间里自然散发出来的、属于死亡的寂静寒意。
老马在门前站定,掏出那串沉甸甸的、磨得光亮的黄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推开厚重的金属门。
一股更强力的、混合着消毒剂、防腐剂以及一种隐约的、类似旧冰箱底层霜冻气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花白的眉毛上瞬间结起一层细密的白霜。
太平间里没有窗户,只有正中央天花板上一盏孤零零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无影灯,将下方并排停放的几张覆盖着白布的轮床照得轮廓分明。灯光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光线。
墙壁是冰冷的淡绿色,一排排巨大的、如同金属抽屉般的冷藏柜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不锈钢的表面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每一个柜门上都挂着一个标签牌,上面用油性笔写着编号和简单的信息。
老马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的木质办公桌后坐下,将手电放在桌上。桌面上除了一本硬皮的值班日志、一部老式内部电话,就只有一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漆皮剥落的旧茶杯。
他翻开值班日志,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上一班的记录:
日期:10月24日
交班人:小赵
当班情况:接收新入库遗体一具,编号A-107,女性,约六十岁,心源性猝死。冷藏柜3排2号。
设备运行正常。
备注:凌晨3点15分左右,疑似听到4排区域有轻微异响,巡查未见异常。可能为设备运行噪音。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老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掏出老花镜戴上,在今天的日期下,用有些颤抖但依旧工整的字迹写下:
日期:10月25日
值班人:马保国
接班时间:23:00
当班情况:暂未接收新遗体。设备运行正常。
写完,他合上日志,靠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守夜的工作枯燥而漫长,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这里,保持警惕,应对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虽然很少),以及……确保这里的“安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冷藏柜压缩机偶尔启动时发出的低沉嗡鸣,证明着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不知过了多久,老马被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声音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身体,侧耳倾听。
声音消失了。太平间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幻听?还是压缩机的声音?
他拿起手电,站起身,光束在停放的轮船和冰冷的冷藏柜表面扫过。一切如常,白布覆盖的轮廓安静地躺着,柜门紧闭。
他走到日志里小赵提到有异响的4排区域。这里存放的大多是些等待家属认领或者需要进一步尸检的遗体。柜门上的标签显示,有些遗体已经在这里存放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他仔细检查了附近的柜门,没有发现任何松动或异常。地面干净,没有水渍,没有拖拽的痕迹。
也许真是设备噪音,或者……小赵那小子自己吓自己。老马摇了摇头,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
他回到座位,重新坐下。但睡意已经被驱散。他感觉后颈有些发凉,一种莫名的警觉感让他无法再放松下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制服内袋里,老伴生前去庙里给他求的那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护身符。干这一行久了,总会有点心理作用,哪怕他从不信那些怪力乱神。
时间接近凌晨一点。
突然——
“嗡……”
一阵低沉而持续的震动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不是压缩机那种规律的嗡鸣,这声音更沉闷,更……具有指向性。仿佛来自某个特定的冷藏柜内部!
老马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腾”地站起,手电光柱像一柄利剑,猛地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3排!是刚刚入库那个编号A-107、因心源性猝死去世的老太太所在的冷藏柜!
声音正是从那个紧闭的不锈钢柜门后面传出来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震动?或者……挣扎?
老马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编号A-107的柜门,手电光柱因为手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这不可能!冷藏柜的温度足以让任何生物活动停止!是设备故障?柜子里的支架松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步步走向那个发出异响的冷藏柜。越是靠近,那“嗡嗡”的震动声就越是清晰,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金属柜门都在随之轻微震颤!
他停在柜门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防腐剂气味的空气,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拉开那个柜门查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拉手时——
“嗡”声,戛然而止。
太平间里,瞬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老马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他的手僵在半空,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拉,还是不拉?
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是某种罕见的设备故障,或者遗体在低温下肌肉或韧带产生的某种物理反应(虽然他从未听说过)。但内心深处,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让他不敢轻易打开那扇门。
他最终收回了手。也许……只是暂时的故障。再观察一下。
他在那个柜门前站了足足五分钟,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回到座位,在值班日志上飞快地记录:
凌晨1:08,3排2号冷藏柜(编号A-107)内部传出不明震动异响,持续约三十秒后自行停止。巡查未见柜体外部异常。持续观察。
写完,他放下笔,感觉手心全是冷汗。
后半夜,老马再也不敢合眼。他睁大眼睛,耳朵捕捉着太平间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但那诡异的震动声没有再出现。
然而,另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不是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来自那些覆盖着白布的轮床,来自那一排排紧闭的冷藏柜,来自灯光无法穿透的每一个角落。
那种注视,冰冷,空洞,不带任何情感,却让他如坐针毡。
他甚至几次猛地转头,用手电扫向身后的黑暗,但每次都只看到自己光柱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
是心理作用吗?是被刚才的异响吓到了?
他无法确定。
凌晨四点,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太平间里的阴冷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
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用手指……轻轻刮擦金属表面的声音。
“嘶……啦……嘶……啦……”
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
老马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声音的来源……还是3排!还是那个A-107的冷藏柜!
但这一次,声音不是来自柜子内部,而是……来自柜门的外面!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用指甲……在冰冷的不锈钢柜门外壁上,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刮擦着!
老马的瞳孔急剧收缩,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柜门,手电光柱聚焦在声音传来的位置。
在昏黄的光线下,他隐约看到,在那光滑的不锈钢柜门表面,似乎……出现了一道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
不!不是似乎!
他清晰地看到,就在他眼前,在那冰冷的金属门板上,一道新的、细长的白色划痕,正在凭空缓缓出现!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正在上面用力刮过!
“嘶……啦……”
刮擦声还在继续!一道,又一道!
老马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鬼!真的有鬼!
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出来了!她就在那柜门外面!
他想要尖叫,想要逃跑,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铃铃铃——!!”
刺耳的内部电话铃声,如同救命稻草般,猛地炸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恐怖!
老马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扑到桌边,颤抖着抓起话筒。
“喂?!太平间!”他的声音嘶哑变形。
电话那头传来楼上IcU护士焦急的声音:“马师傅!紧急情况!刚走了一个车祸重伤的,马上要送下来!男性,三十五岁左右!准备接收!”
“好……好!知道了!”老马几乎是吼着回答。
挂断电话,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里面的衣衫。电话铃声驱散了一些那无形的恐惧,现实的紧急任务暂时压倒了超自然的惊悚。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3排那个A-107的柜门前。
刮擦声已经消失了。
柜门光滑如初,上面没有任何划痕。仿佛刚才那恐怖的景象,真的只是他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敢再看那个柜子,快步走到入口处,准备接收新的遗体。
十几分钟后,伴随着轮床滚轮与地面摩擦的嘈杂声,以及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新的遗体被送了进来。覆盖着白布的轮廓比一般成人要魁梧一些。
老马协助着办理完简单的交接手续,医护人员匆匆离去,太平间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和这具新的、还带着一丝血腥气和轮胎摩擦焦糊味的遗体。
按照规定,他需要将新遗体存入冷藏柜。
他推着轮船,走向空置的柜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了3排2号,那个属于A-107的柜子。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和其他柜子没有任何不同。
老马咽了口唾沫,加快了动作,将新遗体存入远离3排的另一个柜子,然后迅速关上了柜门,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会从里面跑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座位,感觉浑身虚脱。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灰白。黎明即将来临。
最黑暗、最危险的时刻,似乎过去了。
老马在值班日志上记录下新遗体的入库信息。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字,准备合上日志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后背上。
不是之前那种弥漫性的、无处不在的注视。
而是……一道清晰的、冰冷的、来自某个特定方向的……凝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几张空着的轮床,落在了太平间最里面、那个灯光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轮床。
一张没有被登记在册的、覆盖着陈旧白布的轮床。
白布下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瘦小的……人形轮廓。
而此刻,在那白布的头部位置,原本应该平整覆盖的地方……
微微地……隆起了一小块。
像是……下面的“人”,悄悄地……转过头,正透过薄薄的白布,静静地……“看”着他。
老马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值班日志上。
他张着嘴,看着那个角落里的轮床,看着白布下那个隆起的、仿佛在“注视”着他的轮廓。
一股远比冷藏柜的寒气更加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天,快亮了。
但有些东西,似乎并不打算随着黑夜一起离去。
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了下来。
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属于死亡的、寂静的领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