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写字楼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大多数窗口都已熄灭,只剩下零星几点惨白的光,如同巨兽疲惫睁着的眼。林伟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视线从密密麻麻的代码行移开,落在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上。又是这样。项目临近上线,无尽的加班,仿佛永无止境。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开放式办公区空荡荡的,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以及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仿佛永不疲倦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灰尘、电子设备发热和隔夜外卖的复杂气味。
就在他准备继续埋头苦干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斜后方那片黑暗的工位区里,好像……有个人影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头看去。
那片区域黑黢黢的,工位隔板像墓碑一样整齐排列,电脑屏幕都是黑的,椅子也规规矩矩地推在桌下。空无一人。
是眼花了。林伟揉了揉太阳穴,肯定是太累了。连续两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出现幻觉也不奇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聚焦在屏幕上。
几分钟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仿佛有人就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林伟的后颈一阵发凉。他猛地再次回头!
身后依旧空空如也。只有他自己的椅子,和远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却冰冷的夜景。
但这一次,他注意到,斜后方那个原本空着的工位,电脑屏幕……好像是亮着的?
不对啊,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工位的主人请了长假,屏幕应该一直是黑屏保护状态才对。可现在,那屏幕散发着一种幽微的、惨白的光,映亮了键盘和一小片桌面。
是保洁阿姨忘记关了吗?还是……
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过去看看。或许是哪个同事临时用了那个位置。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亮着的屏幕。脚步声在空旷的办公区里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越是靠近,那股莫名的寒意就越重。空气似乎也凝滞了。
他终于走到了那个工位前。
电脑屏幕确实是亮着的,但上面没有任何窗口,没有任何程序界面,只有一片刺眼的、没有任何内容的惨白色。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而屏幕上,清晰地倒映出他身后办公区的景象——一排排空着的工位,以及……他刚才坐的位置。
在他的倒影旁边,那个空着的椅子上……
好像……多了一个模糊的、低着头的……人影轮廓?
林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然转身!
他刚才坐的地方,椅子空着,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人影!
冷汗,瞬间从他额头渗了出来。
他再次看向屏幕。屏幕上依旧是一片惨白,倒映出的景象里,他身后的椅子也是空着的。
刚才……是屏幕反光扭曲造成的错觉?还是……
他不敢再待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他决定去洗手间洗把脸,清醒一下。
洗手间的灯光比办公区还要惨白刺眼。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反复扑打着脸颊。抬起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副被生活榨干了精气的模样。
他扯过一张擦手纸,擦拭着脸上的水珠。
就在这时,镜子里,他身后那个最里面的隔间门板下方缝隙里,好像……有一道阴影极快地闪了过去?
像是一个人的脚印?
林伟的动作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镜子,盯着那个隔间门。
门板下方缝隙里的阴影,不动了。就停在那里。
里面……有人?
这么晚了,除了他,还有谁在加班?还躲在隔间里?
一股说不清的怪异感涌上心头。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那一排隔间。除了最里面那个,其他的门都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整个洗手间里,只剩下水龙头没有关紧,滴落的水珠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伟屏住呼吸,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紧闭的隔间。
越是靠近,空气似乎就越冷。他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混合着灰尘的陈旧气味。
他停在隔间门前,犹豫着,是否要敲门,或者直接推开。
就在他抬起手,准备有所动作的瞬间——
“哗——!”
隔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猛烈、急促的冲水声!声音之大,在封闭空间里形成了回响,震得林伟耳膜发疼!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后退了半步。
冲水声持续了几秒,然后戛然而止。
洗手间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嘀嗒”的水声依旧。
林伟死死地盯着那扇门。里面的“人”……要出来了?
他等了几秒钟。门,纹丝不动。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开门的声音,没有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仿佛刚才那剧烈的冲水声,只是他的又一个幻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林伟不敢再停留,也顾不上那个隔间里到底有没有“人”,或者是什么东西,他转身就跑,冲出了洗手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回到办公区,他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不是幻觉!刚才的冲水声那么真实!还有屏幕里那个模糊的人影……
这层楼……不止他一个人!
或者说……不止他一个“活人”!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猛地环顾四周,那些黑暗的工位隔间,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隐藏着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每一次细微的声响——空调送风的声音、楼板偶尔传来的轻微震动、甚至他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他打开音乐播放器,把音量调到最大,试图用激烈的摇滚乐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寂静。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稍微感觉好了一点。他强迫自己盯着屏幕,试图继续编码。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突然自己亮了起来。
没有来电,没有通知。
屏幕上,自动打开了备忘录应用。
空白的备忘录界面上,光标闪烁了几下,然后,开始自动输入文字。
一个字母,接着一个字母,缓慢地,带着一种机械的、非人的节奏:
“G…E…t… o…U…t…”
林伟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收缩!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看着那行英文短句完整地呈现出来——
“GEt oUt”(滚出去)
音乐还在疯狂地响着,但林伟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心脏即将爆裂的狂跳!
不是幻觉!真的有东西!它就在这儿!它在警告他!
他猛地抓起手机,想把它扔出去,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手机屏幕上的字,停留了几秒钟,然后,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掉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消失了。
备忘录界面恢复了一片空白。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伟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知道了,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一刻也不能!
他关掉音乐,手忙脚乱地保存文件,关闭电脑,抓起背包和手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电梯间。
他疯狂地按着下行按钮,不时惊恐地回头望向那片如同鬼魅的办公区。他总觉得,在那些黑暗的隔间后面,有无数双眼睛,正在冰冷地注视着他的狼狈逃离。
电梯终于来了。他冲了进去,拼命按着关门键和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拢,开始下降。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轿厢壁上,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减少,稍微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鼻翼翕动,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那股铁锈混合着灰尘的陈旧气味。
而且……比在洗手间时,更浓了!
这味道……是从电梯的通风口里出来的!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电梯顶部的换气扇栅格。栅格后面,是黑暗。
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电梯里的灯光疯狂地闪烁起来!
在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一些快速移动的、模糊的黑色影子!它们像烟雾一样,从电梯的角落、从通风口里钻出来,在他周围盘旋、飞舞!
耳边响起了无数个重叠在一起的、扭曲的、充满怨念的低语声!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冰冷的恶意,却清晰可辨!
“啊——!!!”林伟发出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蜷缩在电梯角落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
电梯到达了一楼。门,缓缓打开。
外面是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大堂。
那些扭曲的影子、诡异的低语、刺鼻的气味,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光恢复了正常。
只剩下林伟一个人,瘫在电梯角落里,像一滩烂泥。
大堂值班的保安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先生?你怎么了?没事吧?”
林伟眼神涣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保安的搀扶下,他才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写字楼。
凌晨的冷风吹在他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维稍微清晰了一点。
他回头望向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它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大多数的窗口漆黑一片,只有他刚才所在的那一层,还有几盏灯孤零零地亮着。
是幻觉吗?是因为过度疲劳和压力产生的严重幻觉?
他无法确定。
刚才经历的一切,是那么真实,那么恐怖。
第二天,林伟请了病假。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躲在被子里,仍然心有余悸。他打电话给项目经理,语无伦次地说了自己的情况,要求调换项目或者至少不再独自深夜加班。
项目经理安慰了他几句,答应会考虑,但语气里明显带着敷衍和不相信。
林伟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们只会觉得他精神崩溃了。
他在家休息了三天,状态稍微好了一些。但他不敢再回想那晚的经历,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带着某种污染,一想起来就让他感到恶心和恐惧。
第四天,他不得不回去上班。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白天的办公室一切正常,同事们忙碌而充满活力,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驱散了一切阴霾。林伟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的一切,或许真的只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夜幕降临,同事们陆续下班,办公室再次变得空旷时,那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又悄悄地回来了。
他不敢再待到深夜,一到晚上八点,就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但项目进度不等人。几天后,一个紧急的线上故障必须连夜修复,他再次被要求留下。
晚上十点,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坐在工位上,如坐针毡。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停地四处张望,总觉得黑暗的角落里藏着什么东西。
他打开所有的灯,甚至把手机摄像头打开,对着身后的区域,随时准备捕捉任何异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在他精神稍微放松一点的时候——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落地的声音,从办公区另一头的会议室方向传来。
林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死死地盯着会议室那扇磨砂玻璃门。门关着,里面没有灯光。
是听错了?
“咚……咚……”
又是两声!更清晰了!确确实实是从会议室里传来的!
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抓起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颤抖着对准会议室的门。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会议室走去。
越是靠近,那“咚咚”的声响就越是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会议室里面,暴躁地……撞击着墙壁或者桌子?
他停在会议室门口,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犹豫着是否要推开。
里面的撞击声停了下来。
一片死寂。
林伟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
里面……好像有声音?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指甲刮擦白板的声音?
“嘶……啦……嘶……啦……”
令人牙酸。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必须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是贼?还是……
他猛地拧动门把手,用力推开了会议室的门!
同时,他举起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了里面——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
桌椅摆放整齐,白板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
只有顶部的空调出风口,在静静地输送着冷风。
林伟僵在门口,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交织在一起。他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上录下的空荡荡的会议室。
又是幻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工位,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决定立刻修复那个该死的故障,然后马上回家,再也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始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并修复了代码。他长出了一口气,准备保存并部署。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斜后方那个工位。
那个电脑屏幕,又亮了!
依旧是一片惨白!
而这一次,在那惨白的屏幕上,不再只是倒影。
几行歪歪扭扭的、血红色的、如同用指尖蘸血写出的文字,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中央:
“为…什…么…还…不…走…”
“下…一…个…就…是…你…”
林伟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血红色的字迹,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屏幕上微微扭动、流淌!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电梯间!他甚至等不及电梯,直接冲向消防通道,连滚带爬地沿着楼梯向下狂奔!他的背包、电脑、手机……所有东西都扔在了工位上,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逃离这栋大楼!逃离这个地狱!
他一路狂奔,直到摔倒在公司楼外冰冷的人行道上,才停下来,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
林伟再也没有回过那家公司。他甚至连离职手续都没办,直接消失了。他的东西,是同事后来帮他收拾寄回家的。
他被诊断为严重的焦虑症伴有惊恐发作和幻觉,需要长期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
没有人相信他关于“鬼影”和“血字”的说法。大家都认为他是被996的工作压力彻底压垮了。
几个月后,林伟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他尝试找了一份轻松很多的工作,坚决不再加班。
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了一个从那家前公司离职的老同事。闲聊中,对方提起:“哎,你记得你之前那个项目组坐你斜后方的位置吗?就那个请长假的?”
林伟的心猛地一紧,点了点头。
“他上个月回来办离职了。”老同事压低了声音,“听说他休假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老是幻听幻视,觉得办公室里有人要害他……跟你当时的情况有点像。啧啧,看来你们那项目组风水是真不行啊,压力太大了……”
林伟听着,手脚一片冰凉。
不是幻觉。
那个位置……真的有问题。
也许,那晚他看到的、听到的,并不全是他的大脑虚构出来的。
也许,在那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在那些加班的深夜里,真的游荡着一些……由无数打工人的疲惫、压力和绝望凝聚而成的……“东西”。
它们无声无息,它们如影随形。
它们等待着,下一个在深夜里燃烧殆尽的人。
林伟抬起头,看着窗外阳光明媚的天空,却感觉一股寒意,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身体。
他知道,有些“加班”,一旦开始,就永远无法“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