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五年,盛夏。
新明都城外的秘密港湾,气氛比烈日更加灼热。不同于往日工匠们埋头钻研的沉寂,今日的港湾入口处戒备森严,港湾内却人头攒动,几乎所有格物院核心成员、海事总局官员以及部分被特许观礼的重臣,都聚集在此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港湾中心,那艘被巨大帆布遮盖、仅露出水下部分奇特轮廓的庞然大物上。
皇帝吴峻亲临,站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玄色龙袍在海风中微微拂动。他身侧,首辅周安难掩激动,格物院正墨衡更是双手微微颤抖,紧盯着那帆布覆盖之处,如同凝视着自己即将诞生的孩子。
“吉时已到——揭幕!”礼官高亢的声音划破紧张的寂静。
数十名工匠合力拉扯绳索,巨大的帆布缓缓滑落,显露出其下物体的真容。
一阵抑制不住的惊呼声浪席卷了整个观礼区!
那并非众人熟悉的任何帆船式样。它没有高耸的桅杆,没有层叠的风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而流线型的黑色钢铁船身,船体中部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明轮,如同怪物的鳃。船首尖锐,船尾平阔,甲板上矗立着一根粗短的烟囱,此刻正有少量灰白色蒸汽袅袅溢出。整艘船透着一种与传统舟楫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强大的工业力量感。
这便是格物院呕心沥血数年,代号“铁鲸”,正式命名为“帝江号”的蒸汽明轮试验舰!
墨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陛下,诸位大人!此即‘帝江号’!舰长二十八丈,以熟铁与硬木混合构建,核心为‘火龙五号’改进型蒸汽机组,驱动两侧明轮。设计航速,无风状态下,可达……八节!”
八节!这个数字让在场懂行的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这意味着,在无风或逆风的恶劣海况下,它依然能保持远超任何帆船的航速和航线稳定性!
“开始海试!”吴峻沉声下令,目光紧紧锁住那艘凝聚了新明无数智慧与心血的造物。
命令通过旗语传达至“帝江号”。只见船身微微震动,烟囱中冒出的蒸汽骤然变得浓黑粗壮,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呜——”的汽笛声,震人心魄。两侧巨大的明轮开始缓缓转动,起初略显滞涩,随即越来越快,搅动着港湾内的海水,形成翻滚的涡流。
在无数道紧张目光的注视下,“帝江号”庞大的身躯,开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不依赖风力的平稳姿态,缓缓离开码头,向着港湾出口驶去!它行驶得并不算快,甚至有些笨重,但那坚定而持续的推进力,那无视风向的航行轨迹,足以让所有目睹者心潮澎湃!
“成了!真的成了!”周安忍不住喃喃自语,老泪纵横。他仿佛看到了新明未来驰骋大洋,彻底摆脱风向束缚的光明前景。
墨衡更是激动得几乎要晕厥,被身旁的助手连忙扶住。只有他知道,为了这一天,他和他的团队经历了多少次爆炸、多少次失败、多少个不眠之夜。
“帝江号”驶出港湾,在外海进行了一系列转向、加速、停泊测试。虽然转向依旧笨拙,加速过程缓慢,蒸汽机组的噪音和震动也很大,但它确确实实地完成了所有预定科目!当它再次缓缓驶回港湾,稳稳停靠在码头旁时,观礼台上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与掌声!
吴峻亲自登上了“帝江号”。他抚摸着尚且温热的锅炉外壳,感受着脚下传来的轻微震动,看着那些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巨大自豪的船员和工匠。
“辛苦了!”吴峻对迎上来的舰长和墨衡说道,声音中充满了肯定,“此舰之成,意义非凡!它标志着我新明,正式迈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他环顾四周,朗声道:“所有参与‘帝江’计划人员,重赏!格物院记集体大功!此舰数据,严格保密!即刻起,着手设计更大、更快、更强的后续舰只!朕要不了多久,看到一支由‘铁鲸’组成的舰队,巡弋于我新明海疆!”
“万岁!万岁!万岁!”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
“帝江号”的成功海试,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新明的心脏。它不仅是一项技术突破,更是一种信心的宣告——新明有能力,也有决心,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前所未有的强国之路。
然而,就在新明上下为“铁鲸”初航而欢欣鼓舞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南方,由沈青川率领的探索船队,却在经历着截然不同的考验。
“破浪号”的船舱内,气氛凝重。沈青川看着桌上一张刚刚绘制完成、墨迹未干的海图,眉头紧锁。海图显示,他们已绕过满剌加,进入了这片被葡萄牙人称为“印度洋”的陌生海域。一路上,他们记录了详细的海流、风向、暗礁,也与几个当地土邦进行了初步的、以物易物的接触,收获颇丰。
但麻烦也随之而来。
“将军,”副官低声汇报,脸色不太好看,“我们后方一直跟着两条‘尾巴’,是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快船,从满剌加就跟出来了。他们不远不近地吊着,我们快他们也快,我们慢他们也慢,明显是在监视。”
沈青川走到舷窗边,用千里镜看向后方。果然,在视线的尽头,两个小小的帆影若隐若现。
“阿尔布克尔克还是不死心啊。”沈青川冷哼一声,“他既想通过塞拉诺与我们维持贸易,又想摸清我们的底细,看看我们到底能走多远。”
“要不要……甩掉他们?或者……”副官做了个手势。
“不可。”沈青川摇头,“陛下有旨,此行以探索为主,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主动挑起冲突。况且,在这陌生海域,与地头蛇硬碰硬,非智者所为。让他们跟着吧,正好让他们看看,我新明舟师,是如何航行在这片大洋之上的!”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的海图,目光锐利地指向西方:“传令,调整航向,我们不去印度海岸了。继续向西,沿着非洲大陆东岸南下!我倒要看看,这群红毛夷人老巢的南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看看他们,敢不敢跟到底!”
一道新的指令,悄然改变了探索船队的命运航线。三艘悬挂着烈焰金龙旗的帆船,在葡萄牙监视船只疑惑的目光中,偏离了传统的香料航线,义无反顾地驶向了那片更加未知、被欧洲人视为危险之地的非洲东南海域。
一边是北方的铁鲸初啼,宣告着工业文明的萌芽;一边是南方的孤帆远影,探索着世界的边界。新明的触角,正以一种超越时代的速度与魄力,向着海洋的每一个角落,坚定地延伸。
“帝江号”成功海试的振奋余波尚未平息,一封来自万里之外的紧急密报,便如同冰水般浇在了新明朝廷火热的心头。
密报由信鸽与快船接力,穿越重洋,送至吴峻案头。来自探索船队指挥沈青川,字迹因匆忙和疲惫而略显潦草,内容却触目惊心:
“……臣部遵旨西行,沿非洲东岸南下,历风暴,避暗礁,艰辛备至。月前,于一处蛮荒海岸(据土着称‘德拉戈阿湾’附近)休整取水时,遭遇不明舰队袭击!敌舰五艘,形制古怪,船体低矮狭长,多桨帆并用,作战极其凶悍狡诈,绝非葡萄牙人风格!我‘扬帆号’为掩护主力,力战不敌,不幸沉没……船员大部罹难……‘星槎号’重创……臣率‘破浪号’侥幸突围,然亦受损,补给将尽……敌舰仍在搜寻……望陛下知悉此南方新敌,万里海疆,恐生巨变……”
信末,附上了沈青川凭借记忆绘制的敌舰草图,那是一种与东西方主流船型都迥异的狭长快船,船首往往雕刻着狰狞的兽头。
“啪!”
吴峻一拳砸在龙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他脸色铁青,眼中是难以置信与滔天怒火。“扬帆号”沉没,一船忠勇将士葬身异域,探索计划受挫,更可怕的是,南方竟然出现了连葡萄牙人都不是的、未知的凶悍敌人!
“陛下息怒!”周安连忙劝慰,自己却也心惊肉跳,“沈将军既已突围,便有一线生机。当务之急,是弄清此敌来历,并设法接应沈将军回航!”
“来历?”吴峻抓起那张草图,声音冰冷,“非葡非明,盘踞非洲东南……难道是祖父手札中曾模糊提及的……阿拉伯海盗?或是……更古老的海上势力?”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新明的崛起,似乎惊动了海洋深处更多沉睡的巨兽。
“立刻将草图送往格物院,命墨衡召集所有熟悉海外舆情、船制之人,分析研判!命令海事总局,即刻组建一支精锐救援舰队,以最快速度南下,搜寻接应沈将军!另,将此消息,以最严厉的措辞,告知南方的塞拉诺,问他可知此敌底细!若他知情不报,或是与此有关,我新明必与他不死不休!”
一道道命令带着凛冽的杀意,从皇宫发出。新明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目标不再是熟悉的老对手大明,而是隐藏在万里波涛之外的未知威胁。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方,舟山群岛。
“铁鲸”初航的成功,极大地刺激了东海都督府上下。将士们摩拳擦掌,渴望着将这新式利器投入实战,检验其真正的威力。然而,大明方面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成山侯王通虽因舟山之败被革职留用,戴罪立功,但其能力不容小觑。他派出的细作,拼死传回了关于新明“无帆怪船”的零星信息。尽管细节模糊,但“不依风力,自行驱动”这一点,足以让王通乃至应天朝廷感到巨大的震惊与不安。
“绝不能让其成势!”王通在给朱瞻基的密奏中写道,“此船若成舰队,我将永失海权!当趁其初生,羽翼未丰,不惜代价,予以摧毁!”
朱瞻基采纳了王通的建议。一场针对“帝江号”及其后续研发的、代号“断鳍”的秘密行动,悄然展开。大明水师残部不再试图正面挑战新明对舟山外海的封锁,而是化整为零,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派遣大量伪装成渔船、商船的小型快船和水鬼,日夜不停地窥探新明沿海,尤其是那处秘密港湾的动静,寻找下手的机会。
新明,格物院,船舶设计坊。
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墨衡与一众核心匠师围着沈青川送回的敌舰草图,以及“帝江号”海试暴露出的问题记录,激烈讨论着。
“看此敌舰,狭长低矮,多桨帆,显然极重速度与机动,适于接舷跳帮近战!”一位老船匠指着草图分析,“其活动于非洲东南,气候炎热,海况复杂,民风彪悍,此船型正合其用!”
“而我‘帝江号’,”墨衡接着话头,语气沉重,“虽不惧风向,然转向笨拙,加速缓慢,明轮易受攻击,蒸汽机组噪音震动巨大,于侦察、隐秘行动大为不利。此次探索船队遇袭,恐也与我舰船虽利,然战术未随之更新有关!”
他拿起另一份报告:“海试中,锅炉压力不稳、明轮传动效率低下、铁质船壳在高速航行下与海浪冲击产生金属疲劳迹象……问题诸多!若不能尽快解决,莫说应对南方新敌,便是形成可靠战力亦难!”
“院正,那下一步该如何?”年轻匠师们焦急地问道。
墨衡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双管齐下!一,集中力量,攻克‘帝江号’现有缺陷!优化锅炉结构,试验新的耐压材料,改进传动与明轮设计!二,立刻着手设计新型舰船!或可考虑缩小‘火龙’机组,建造更小、更快的蒸汽侦查舰、突击舰!同时,也不能完全放弃帆船优势,需设计能与蒸汽舰配合作战的新式混合动力快船!”
他知道,技术的道路没有尽头,唯有不断反思,不断改进,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大洋中生存下去。
而在遥远的非洲东南海岸,“破浪号”正拖着伤痕累累的船体,在陌生而危险的海域中艰难穿梭。沈青川站在船尾,看着后方海平面上若隐若现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敌舰帆影,脸色凝重。淡水和食物日益减少,船员疲惫不堪,伤员的状况也在恶化。
“将军,他们又追上来了!”了望哨的声音带着绝望。
沈青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海图,指向一处标注着复杂暗礁和强大洋流的区域。
“转向!进那片礁石区!他们船大吃水深,我们船小,或有一线生机!告诉弟兄们,准备好最后一搏!”
“破浪号”调整风帆,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被称为“航海者坟墓”的危险海域。追逐与逃亡,在陌生的星空下,上演着更加惨烈的篇章。
北方的技术攻坚与暗战,南方的生死逃亡与未知强敌,如同两道巨大的阴影,同时笼罩在新明的上空。吴峻站在皇宫的最高处,手中紧紧攥着沈青川的求援信和墨衡的问题报告。
他深知,新明的考验,从未如此刻般严峻。不仅要面对陆上传统的庞然大物,更要迎接来自海洋深处、更加神秘莫测的挑战。
“无论是谁,无论来自何方,”吴峻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坚定,“欲亡我新明者,必先踏过朕与万千将士的尸骨!”
惊涛已起,暗礁丛生。新明的航船,必须在这前所未有的风浪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