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沉默地坐在一旁,听着钟擎对李内馨的交代,心中已然明了。
大帝扶持李内馨,意在培植一股全新的力量,
用以制衡乃至取代旧有的辽东边军体系,
尤其是那支在崇祯九年后才得名、却早已成型的“关宁铁骑”。
一想到那支日后几乎沦为祖大寿、吴三桂等人私兵的精锐铁骑,
竟是当年自己呕心沥血、一手扶持起来的,
孙承宗便觉喉头一阵发紧,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往事历历在目:
他曾亲自验看那些辽人子弟的体魄筋骨,
曾与得意门生袁崇焕在沙盘前彻夜推演骑兵战术,
曾为了给这支队伍争取粮饷火器,
在朝堂上硬顶阉党、苦求户部,甚至不惜自掏家财贴补将士。
他穷尽半生心血,以为筑起的是扞卫大明的钢铁长城。
那关宁防线上的一砖一瓦,浸透了多少军民的血汗?
那巍峨炮台,曾寄托着多少“复辽”的宏愿?
可到头来,这一切竟成了祖、吴之辈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资本!
那些战死的忠勇将士,未能马革裹尸报效家国,反而成了军阀扩张势力的垫脚石;
那压得天下百姓喘不过气来的“辽饷”,肥了的不是前线浴血的士卒,而是盘踞地方的将门!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这条他引以为傲的防线,最终并未能挡住建奴铁蹄。
而他寄予厚望的门生、他亲手打磨的利刃,竟间接促成了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千古之罪!
大明三百年江山,某种意义上,竟是毁在了他自己倾尽心力构建的“屏障”之上!
这种呕心沥血却助纣为虐、殚精竭虑反加速亡国的巨大荒谬感和负罪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伸手扶住粗糙的木桌边缘,胸口憋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一旁的尤世功和钟擎察觉到他状态不对,见他脸色灰败,
身体微微颤抖,心知这老头又钻进了牛角尖,
陷入对过往功过是非的痛苦反思中,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准备出言劝解。
钟擎心里跟明镜似的,站在孙承宗的立场上,
这位老督师不光半分错处没有,更给大明立下了泼天的功绩,
那些实打实的贡献,任谁也否认不了。
钟擎轻轻拍了拍孙老头青筋暴起的手背,放缓了语气开始安慰他:
“老孙啊,你这又是何苦跟自己较真?
你这辈子做的事,哪一件不是撑着大明的半壁江山?”
“当年辽东千里焦土,流民四散、兵无粮、城无防,
是你临危受命,一砖一瓦筑起关宁锦防线。
这可不是简单的城墙,是你把筑城、练兵、屯田、开矿拧成了一股绳,
让防线能守能养,硬生生给大明北疆挡了近二十年的兵锋。
你推行‘以辽土养辽人’,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石,
招抚流民变兵源变民力,还开铁矿、通海运,让边军军备自给,
少让朝廷掏了多少冤枉钱,少让内地百姓受了多少转运之苦?”
孙承宗喉间动了动,眼眶泛红,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可到头来…… 终究是没能护住江山。”
“你不光建防线,更会识人才、搭班子啊。”
钟擎没接他的话头,继续说道,
“满桂、赵率教、曹文绍这些能打硬仗的将领,都是你一手提拔重用;
那支后来的精锐,当初也是你顶着朝堂压力拨粮饷、定战术,才攒下的家底。
你是文臣,却有武将没有的全局观,
把军事、民事、经济、农业揉成闭环,
这等本事,放眼整个大明,有几人能及?”
孙承宗手指微微颤抖,目光落在桌上那部快被尤世功翻烂的《明鉴》,声音沙哑:
“可那些粮饷、那些心血,最后竟……”
“至于后来的变故,那是朝堂内耗、时运不济,是他人走了歪路,跟你有什么关系?”
钟擎打断他的话,
“你已经把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到了极致 ,
你守住了宁远,守住了锦州,让清兵不敢轻易南下,
为大明争取了喘息的时间,更护了多少边疆百姓的性命。
这份功绩,是刻在史书里、埋在百姓心里的,谁也抹不掉。”
他顿了顿,握着孙承宗的手又紧了紧:
“你呕心沥血,从来都不是为了哪一家哪一户,
是为了大明江山、天下苍生。别让后世的遗憾,盖过了你这辈子实打实的功绩啊。”
孙承宗怔怔地看着钟擎,半晌才缓缓闭上眼,抬手抹了把眼角,
握着钟擎的手不自觉收紧,激动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怅然,却多了几分释然:
“大帝…… 倒比我看得透彻。”
“透彻个屁!” 钟擎笑了,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而是后世人对你的评价,你懂这里面的意义吗?
这就是你一生追求的青史留名啊!”
钟擎本来一直挺不待见这个小老头,可真正接触下来才发现,
这老头不光思想通透,做事远没有印象中那么古板,甚至还有点小可爱。
他这才惊觉自己也陷进了偏见的漩涡 ,看来隔着门缝看人,真是要不得。
看着孙承宗因为 “青史留名” 四个字,激动得脸颊泛红,几乎不能自已的模样,
钟擎心里了然:这可是这个时代文官的终极追求。
但光让他高兴不够,有些话必须点透,于是他话锋一转:
“不过老孙,先别光顾着激动,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
往后,可得趁早跟那些所谓的士大夫集团、还有东林党割清楚界限!”
孙承宗脸上的喜色一滞,激动的情绪瞬间冷却大半,眉头紧紧蹙起,疑惑道:
“割清界限?东林党中不乏清流,士大夫更是国之栋梁,为何要割裂?”
“栋梁?”
钟擎嗤笑一声,不留情面的驳斥道,
“老孙你身在局中看不清,后世人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先说那些士大夫集团,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
实则大多是些只会空谈义理、争名夺利的主儿。
你在辽东拼死拼活筹粮练兵,他们在朝堂上勾心斗角;
你想着如何守土复辽,他们只盯着自己的乌纱帽和家族利益,
遇事要么推诿塞责,要么喊着‘速战速决’的空话逼你冒险,
真要出了差错,第一个把你推出去顶罪!”
他看着孙承宗渐渐凝重的神色,继续说道:
“再说说东林党,表面上喊着‘澄清吏治、反对阉党’,
听着光鲜,实则早已成了党同伐异的小圈子。
他们重名声远胜于重实绩,你搞屯田开矿、与民争利,他们会骂你违背祖制;
你提拔袁崇焕这种非科班出身的实干派,他们会忌你功高盖主;
一旦你触犯了他们的利益,管你是不是为了大明,
照样群起而攻之,把党争看得比边疆安危、国家存亡还重!”
孙承宗沉默了,脸色变得复杂难辨 。
他不是没经历过朝堂倾轧,只是从未这般直白地被人点破这两个集团的本质。
钟擎看着他的模样,缓和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最是害人不浅!你想实心做事,他们会拖你后腿;
你想青史留名,他们会在背后捅刀,甚至颠倒黑白污你名声。
你如今手握辽东大权,要做的是护江山、安百姓,
不是跟他们抱团争党争、扯闲篇。
跟他们割清界限,不是让你树敌,是让你少受牵绊,能安安心心做你该做的事 。
只有避开这些内耗,你才能真正保住你的功绩,守住你的青史之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