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稀疏的林叶,在泥泞的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项羽拄着半截断裂的霸王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水中,溅起的泥水沾满了他破旧的战袍。乌骓马焦躁地甩着尾巴,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它也饿了,昨夜只分到半把枯草,此刻连迈步都显得有些踉跄。
“大王,前面有片林子,要不歇歇脚?”身后传来钟离昧沙哑的声音,他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走路时身子微微倾斜,显然伤得不轻。
项羽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蜿蜒的小路。路的尽头隐在晨雾里,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绳索,勒得他胸口发闷。他知道钟离昧想说什么——从昨夜到今晨,又有十几个士兵不见了踪影,篝火旁的空位越来越多,连咳嗽声都比往日稀疏了许多。
“歇什么歇!”他猛地回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目光扫过身后稀稀拉拉的队伍,“再走十里,到前面的瓦岗村,给你们找吃的!”
士兵们低着头,没人应声。有人扶着受伤的同伴,脚步虚浮;有人怀里揣着捡来的草根,时不时往嘴里塞一点;最年轻的那个亲兵,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他昨夜亲眼看见同乡趁乱溜走,却没敢出声阻拦。
队伍刚走进林子,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士兵扛着一个麻袋从侧面的树丛里钻出来,麻袋里鼓鼓囊囊的,还在微微蠕动。“将军!抓了个村民,藏了半袋谷子!”为首的士兵脸上带着兴奋,将麻袋重重摔在地上。
麻袋里的村民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白发老汉从麻袋里滚出来,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破陶罐,罐口露出几颗干瘪的麦粒。“好汉饶命!那是俺孙儿的救命粮啊!”老汉跪在地上磕头,额头很快磕出了血。
“给我抢!”一个满脸胡茬的楚军士兵眼冒绿光,伸手就去夺陶罐。
“住手!”项羽怒喝一声,霸王枪重重顿在地上,震得泥土飞溅,“谁让你们劫掠百姓的?”
那士兵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喊道:“大王!弟兄们都快饿死了!再不抢点吃的,不等汉军追来,咱们就得先饿死在这里!”
这话像一根刺,扎在所有士兵的心上。队伍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有人偷偷看向老汉怀里的陶罐,眼神里藏着难以掩饰的渴望。
项羽的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士兵们说的是实话。从淮水突围以来,他们已经三天没见过像样的粮食了,沿途的村落不是被抢空就是人去楼空,连树皮都被前面的溃兵剥光了。可他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无法容忍这种行径——他是西楚霸王,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放了他。”项羽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粮食……我自有办法。”
士兵们愣住了,那满脸胡茬的士兵更是急得跺脚:“大王!再不吃东西,真的撑不住了!昨夜又有二十多个弟兄跑了,再这样下去……”
“我说放了他!”项羽猛地举起霸王枪,枪尖直指那士兵的咽喉,眼中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难道我的话不管用了?”
那士兵吓得脸色惨白,慌忙后退。钟离昧赶紧上前,扶起地上的老汉,塞给他一把碎银子:“老人家,对不住了,快走吧。”
老汉抱着陶罐,连滚带爬地钻进树丛,很快没了踪影。林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士兵们压抑的饥肠辘辘。
项羽看着士兵们麻木的脸,突然觉得手里的霸王枪重如千斤。他想起刚起兵时,八千江东子弟跟着他冲锋陷阵,那时就算饿着肚子,眼里也燃着对未来的希望;可现在,他们眼里只剩下绝望和麻木,像一群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继续走。”他转过身,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怒火,只剩下疲惫,“到瓦岗村,我亲自去求村民给点吃的。”
队伍重新上路,只是比刚才更沉默了。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脚步明显慢了许多,时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小路,仿佛在期待什么。
午后时分,队伍终于抵达瓦岗村。可村子里空无一人,门窗都被撬坏了,地上散落着破碗和草鞋,显然早就被其他溃兵洗劫过。项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空荡荡的村子,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
“大王!”钟离昧赶紧扶住他,“您两天没吃东西了,先歇会儿吧。”
项羽靠在槐树上,闭上眼睛。耳边传来士兵们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人因为抢一块发霉的饼子打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声音里满是戾气。他知道,这支队伍快要散了。
夜幕降临时,果然出事了。负责守夜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大王!不好了!第三队的人……都跑了!还带走了咱们仅剩的两匹战马!”
项羽猛地睁开眼睛,拔出腰间的短剑就冲了出去。他在村外的山坡上追上了逃跑的士兵,大约有三十多人,正牵着战马往汉军的方向走,为首的正是那个白天抢粮食的胡茬士兵。
“叛徒!”项羽怒吼着冲过去,短剑一挥,刺穿了胡茬士兵的胸膛。
士兵们吓得纷纷跪地,有的哭喊着“大王饶命”,有的却挺直了腰杆:“大王!我们不是叛徒!我们是想活下去啊!汉军说了,投降不杀,还分粮食!”
“活下去?”项羽的短剑指着那人的喉咙,手却忍不住发抖,“你们忘了江东的父老了吗?忘了咱们发过的誓了吗?”
“誓能当饭吃吗?”那人惨笑道,“大王,项家的时代过去了!您看看咱们现在的样子,跟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就算回了江东,又能怎么样?汉军迟早会打过去的!”
项羽的短剑停在半空,那人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士兵,他们大多是跟着他征战多年的江东子弟,脸上的稚气早已被风霜磨去,只剩下被饥饿和恐惧刻下的沟壑。
“要走的,都走吧。”他突然收回短剑,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战马留下,你们……自便吧。”
士兵们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会放他们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几个人犹豫着站起来,朝着汉军的方向走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跟了上去,最后只剩下两个老卒,红着眼眶跪在地上:“大王,俺们不走!俺们跟您走到底!”
项羽别过脸,没再看他们。夜风掀起他破旧的战袍,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他知道,不用等到汉军追来,这支队伍就会自己散掉。那些曾经喊着“誓死追随”的士兵,终究还是败给了饥饿和绝望。
钟离昧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王,咱们现在只剩不到一万人了,伤员占了一半……要不,咱们也……”
“闭嘴!”项羽猛地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就算只剩我一个人,也要回江东!那是我的根!”
他转身往村子里走,脚步踉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根即将被风吹断的芦苇。身后,逃跑的士兵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两个老卒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汉军的号角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路,越来越难走了。不仅是脚下的泥泞,更是人心的溃散。项羽知道,自己离终点越来越近了,却不知道那终点,究竟是江东的故土,还是冰冷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