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布的帐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他左臂上的旧伤又犯了——那是当年随项羽鏖战荥阳时被流矢所伤,每逢阴雨天便痛如刀割。此刻他正赤着臂膀,让亲兵用烈酒擦拭伤口周围,粗糙的布巾蘸着酒划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望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眼神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将军,贲赫回来了。”亲兵低声通报。
英布抬了抬下巴,示意让贲赫进来。贲赫刚从陈平那边回来,衣摆上还沾着泥点,他反手关紧帐门,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递过去:“天宇主公亲笔。”
英布接过帛书,指尖触到那细腻的蚕丝布料,便知这绝非寻常手笔。展开一看,天宇的字迹遒劲有力,开篇便直截了当:“闻将军为刘邦所忌,麾下将士食不果腹——此非英雄应得之境遇。”紧接着列出的条款让英布瞳孔微缩:不仅应允将淮南故地悉数归还,还额外划了庐江郡的铜山作为补充——那铜山是铸钱的宝地,当年项羽都想据为己有。更让他心头一动的是,天宇承诺让他保留所有嫡系部队,只需象征性地接受成皋军的统辖,连军旗都可以沿用楚地的“英”字旗。
“他倒是舍得。”英布冷笑一声,将帛书往案上一放,酒气混着草药味在鼻尖萦绕,“就不怕我日后拥兵自重?”
“天宇主公说,”贲赫躬身道,“乱世之中,能者居之。若将军真有问鼎天下的本事,他愿拭目以待。但若只是想保一方将士安稳,他便给将军这份安稳。”
英布沉默了。帐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像极了当年垓下之战的鼓点。他想起那时,项羽麾下的将士们高唱楚歌,而他作为九江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军覆灭——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归汉之后,他以为能换来喘息,却不料刘邦的猜忌比项羽的暴烈更让人窒息:每次出兵,他的部队永远是先锋;每次分粮,他的营区永远是最后一个。上个月,他的长子想入太学读书,却被负责遴选的官员以“楚籍”为由拒之门外,理由是“恐有二心”。
“将士们的家眷,都安置妥当了?”英布突然问。
贲赫一愣,随即答道:“按将军的吩咐,已悄悄派人将家眷从沛县迁到了成皋城外的庄子里,天宇主公派了亲兵守着,衣食无忧。”
英布这才松了口气。他猛地灌下一碗烈酒,酒液顺着脖颈淌进衣襟,带着灼人的热度:“告诉陈平,我有三个条件。”
“将军请讲。”
“第一,我麾下八千楚地子弟,永不拆分。他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让他们散了。”英布掰着手指,声音因酒意有些发颤,“第二,淮南的赋税,三年之内只收三成——我要让那些跟着刘邦受苦的百姓,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治理。第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壁上悬挂的楚国旗帜,“每年清明,我要率部回垓下祭拜项王。”
贲赫将这三条一一记下,刚要转身,又被英布叫住。
“等等。”英布从枕下摸出一枚通体漆黑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英”字,“把这个给他。告诉他,这是我英布的信物,也是我英布的誓言。”
贲赫接过令牌,只觉入手冰凉,仿佛还带着英布掌心的温度。
雨停时,贲赫带回了陈平的答复:“天宇主公说,八千子弟兵原样保留,编制不动;淮南赋税按将军之意,三年三成。至于祭拜项王——”陈平的声音透过帐帘传进来,带着笑意,“天宇主公说,英雄不问出处,何况是项王这样的人物。他会亲自备上祭品,陪将军同去。”
英布闻言,猛地站起身,帐外的阳光正好刺破云层,照在他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他走到帐外,望着雨后天晴的天空,深吸一口气——那是久违的、没有猜忌的空气。
三日后,刘邦军的粮草彻底告罄,樊哙率部哗变,左营与右营在营门前刀兵相向。英布站在高台上,看着混乱的营地,缓缓举起了那枚漆黑的令牌。他的亲兵见状,立刻在营中燃起三堆烽火,成皋方向随即传来回应的鼓声。
“将军,动手吗?”贲赫问。
英布望着成皋的方向,那里正有一支精锐沿着官道疾驰而来,旗帜上的“天”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握紧令牌,声音斩钉截铁:“动手。告诉弟兄们,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谁的附庸——我们,回家了。”
话音刚落,八千楚地子弟同时拔出刀剑,齐声高唱楚歌,歌声穿破混乱的喊杀,在旷野上回荡——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宣言,也是一个老将重获新生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