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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官渡之战

清水渡,晨雾低垂,水声在两岸石缝里走,像不愿出声的谈判。三面白旗先立,旗脚用白绳系在削平的木桩上,距水十步,距岸五步,旗心绣了小小的“义”字,墨色未干,隐隐透着昨夜火烛的温。渡中水急,表面却安,像一张没表情的面皮,底下刀一样的暗流正从西侧旧河槽里切过去。

吕布披玄甲,立在旗影里,画戟横臂,目光先看水,再看风。陈宫立在侧,袖中扇骨轻敲,数着时辰:“第一缕‘止’已过,第二缕‘缓’方散。辰初三刻,鹿门两灯,江陵不动——荆襄那边肯给我们半刻。”

“半刻,够了。”吕布抬手,戟尾一点木桩,“笃”的一声,把今日的尺子钉在地上。他偏头对高顺道:“瓮道,起。”

“诺!”高顺一挥手,陷阵营二百甲士如一条铁环沿白旗内线排开,肩抬四扇高大的白木盾,把两面旗与中间空地连成一条“瓮城”形的通道:外宽内窄、前低后高,顶上缀着三十六条细白绳,从外看是缀旗之饰,从内看每条绳的末端都套着一只小铜铃——铃内塞棉,不响;只要有人强行越线,棉挤开,铃声如雨。这“瓮”,不藏矛,只藏约束。

张辽押着囚车自侧来,车不挂铃、不挂彩,轮幅抹了油,静得像一块黑影。他远远一抱拳:“押曹纯至线外,弩手五十在后,甲士二百在线外,皆依约不入。”

“行。”吕布目光在张辽与囚车之间一掠,收回,转向陈宫,“文,揭。”

陈宫会意,从案上取过一卷绛缄的檄文,解缄,展开,高声而稳地读:

“并州牧、镇北大将军、护国上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吕布檄告:辰时清水渡之会,约以‘人换人’,不以‘城易人’;约以‘心先身后’,不以‘诈乱真’;约以‘民不入战’,不以‘地作掩’。今立白旗三面为信,设‘瓮道’一线为约,法斧一对为戒,诸军士民可来观证。凡违此约者,斧先加其己。——缓行护民,先心后身。”

最后八字,陈宫不加重音,自然落下,却像在雾里点了一盏灯。随即他将檄文一分为二:一张钉在中旗之下,面朝北岸;一张交给“鸩”首,“沿河贴去,路口、码头、渡船、行商皆可见。”

“诺。”黑衣人如雾散去。

高顺看着那条“瓮道”,压低嗓子:“主公,这‘瓮’,请谁入?”

吕布微笑:“请他入。——请他‘自入’。”

——

北岸鼓声自远而近,先是闷的、散的,继而整齐、紧密。旗影如林,先露出白光,后压来铁色。为首骑黑骡者持节,正是钟繇;其右持斧,斧缠绛布,刃不露;其左捧书匣,朱缄未破。后队护从分作两翼,马镫不出线一步,甲不越白旗半寸。

钟繇下马先礼,沉声:“奉陛下与相命,来会清水渡。约定诸条,皆在此节。”他举节,虎文白缨在风里轻摆,不傲不卑。

吕布点首:“请。”

钟繇按约步入白旗与白盾围成的“瓮道”口,足不过线,立定。他对身后一指:“家令在此。”

法掾朗声复述曹公家令:“人换人,城不必换;心先身后,诈乱真者,以谋罪论;白旗之内,甲不入,戎不离鞍;先验后释,后释方换。若违约——双方各自以法斧断臂,不以战罪论,以谋罪论。”

“好。”陈宫扇骨轻碰案沿一下,“斧已备。”

高顺把绛布包着的法斧抬来,双斧并列,刃不露,背朝上,放在“瓮道”之口,和曹军斧遥遥相对,两把沉沉的法器像一对看不见的牙,把两军的冲动咬住。

钟繇转身,抬手:“请。”

曹军两骑推来一辆囚车,车上人目光冷硬,嘴角挂着不驯之笑;盔覆半面,胸前铁索交错。张辽眼睛一眯,向前一步,捧出“心试三问”的木简,简上三行小字,清清楚楚。

“先心后身。”吕布道,“照我约,先三问。”

钟繇颔首:“可。”

张辽朗声:“第一问,识旧号——报虎豹骑暗号三条;第二问,辨军令——昨岁秋操军‘并州之役’行军令第七句;第三问,认虎符——曹公自制虎符有隐纹,其‘牙’多少,其‘缺’何处。”

囚车上一阵沉默,沉默里有马息、有水声、有甲叶轻轻磨的响。车上那人笑意不变,牙缝里吐出两句:“虎啸三、豹进二、角左回。”声调不差。张辽脸色不动,又问第二条。对方答:“七曰:军行昼伏夜行,轻骑不离辎。”也没错。木简落到第三问,囚车上的人眼里那点不驯突然像被风吹了一下,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嘴角一紧,缓缓答:“牙三十六,缺右下。”

张辽忽然收声,目光直盯囚车人的眼,他把手中一块小小的铜片捏碎,“嗒”的一声,铜屑掉在木板上,像几粒细雨。他把铜屑摊在掌心,淡淡道:“虎符牙三十七,缺不在‘右下’,在‘左上’。——假。”

“拿!”高顺一声,白盾轻收半寸,绵绳上的棉团同时一紧、又复松,铜铃不响,人影却已如墙扑前。囚车上的“曹纯”猛地一挣,铁索“嗡”的一声弹响,竟然断开半扣,想借势翻出车栏。白绳又是一紧,铜铃仍不响,四名甲士一左一右把肩往车栏一挤,“喀”的一声,木栏就像被钉在地上,“曹纯”半身卡住,再动不得。

钟繇脸色微变,转身厉声斥后队:“谁敢行诈!”

后阵中一人骑上前一步,抱拳大呼:“是末将之罪!末将誉此人貌似曹将,欲以惑敌,请丞相治!”此人盔面压低,声粗气壮,不报名姓。曹军阵脚里一次涟起又被硬生生按下。

吕布没有看那人。他看钟繇,笑意温温:“侍郎,‘先心后身’之约,不是给我看的,是给你们看的。——请真。”

钟繇沉下目,抬手一摆,后阵又出一车。这一次车上人的目光沉静,没那一丝虚张的硬,反倒像压着什么不肯让它露出来。他未待张辽问,先自开口:“虎啸三、豹进二、角左回;七曰:军行昼伏夜行,轻骑不离辎——常挂在嘴上;虎符三十七牙,左上缺,因熔错失一齿,丞相骂铸工至今。”他说到“骂铸工”的时候,眼里闪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讥诮又好笑的小事,忍着不动。张辽与吕布对望一眼,点头。

“曹纯?”吕布道。

“是。”车上人抬眼,直直看向吕布,“吕将军,你赢我一回,不必再赢第二回。”

“今日不争赢。”吕布把戟横了横,“今日只争‘约’。”他说着,把手按在法斧背上,按得很轻,像按住一头要喘的牛。

钟繇对那名先前踏前一步的曹将冷冷道:“以谋罪论,回营自断臂。”那人盔面一抬,露出半边脸,是乐进。他咬了下牙,拱手:“遵令。”策马倒退,回阵列。曹阵里没有人出声,悄悄地腾出一条路,让他过去。

“侍郎。”陈宫开口,声音与风齐,“‘请君入瓮’——请谁?”

钟繇目光一凝,缓缓抬手,指向身侧一人:“请他。曹洪。”

曹洪马上一震,没想让自己来。他与曹纯同宗,血脉相近,性子又烈,平日最不耐束。可钟繇既点,他也不迟疑,翻身下马,甲不离身,手不离缰,按约步入白旗所围的“瓮道”。两边白盾如墙,他在这条狭窄的白色巷道里走,明知道这是别人摆的“瓮城”,却也不愿露怯,步子反而越走越稳,像把自己的怒,藏在靴底的厚钉里压着。

吕布侧身,抬手示意:“曹将军,请。”

曹洪站定,隔着一臂半的距离与吕布对视:“按约,先验心,后释缚。”

“对。”吕布轻轻点头,瞥张辽,“三问已过,再问一词——问‘心’。曹将军,你来此,为谁?”

曹洪喉结动了一下,答:“为兄,为军,为丞相。”

吕布“嗯”了一声,把那只绛缄檄文抄起一角,露出底下的“缓行护民”四字,轻声道:“再加一条——为民。”

曹洪眸光一颤,硬硬地把视线移开,落在法斧背上,象是咬着一口不肯认的气。钟繇在外轻轻咳了一声:“为民——亦可为军。”

“可。”吕布抬手,“开缚。”

张辽亲自动手,解了曹纯胸前与踝上的铁扣,只留一条细索在腕,束而不缚。他把索尾搁在“瓮道”界石上,像搁在一条谁都能看见的规矩上。曹纯活动了一下手指,指节“咯咯”作响,那是久未伸展的关节在空气里重新找位置。张辽不言,把一枚温着的药丸递过去:“祛寒。”

曹纯不接,看吕布。吕布道:“先心后身。身,慢一刻再还。先还‘心’——曹将,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四字落地,白盾内外像被按了一下。曹洪抿了一下唇,抬步往前,肩稍稍一松,像卸下一片看不见的墙。他走到瓮道中段,停住,伸出手——不是向吕布,向张辽:“人,先交你。你若多做半点‘戏法’,我把你的头拎回去。”

张辽也不多言,把细索递过去,索端绕在界石上,张张合合,扎一个活结:“结在石上,也结在约上。你若走错一步,绳不动,刀先动。”两人的眼在空中对了一下,像两柄兵刃在无声处轻轻一碰,火星不见,锋却知彼此。

曹洪把索绕到掌心,反手交给身后两名亲兵,让他们提着。他自己从怀中摸出一方绘着白旗的帕,裹住右手腕——这是“会盟帕”,裹上表示“此手不缚人,不杀人”。做完这一切,他忽然回首,朝北阵冷冷道:“乐进,回去自断,不要让我回营亲自断你。”

“诺!”北阵中传来一个含血的应声。

吕布瞥见钟繇目光里那一闪而逝的褒许——不是褒许他,是褒许“约”压住了某些人的“狠”。他把戟尾抬起半寸,又轻轻放下,“笃”的一声,把瓮道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呼吸重新钉牢。

陈宫趁势而进,举起另一卷檄文,高声宣示第二条:

“并州再檄:今日会中,民不作掩,商不为屏,四方父老可观而不可近。凡有借市遽动、掷火乱阵者,我军先斩己将以明志。若他军诱我以民,我军亦以法自割,不以血还血。”

说罢,他把这张檄文钉在左旗之下,旗被风一扯,纸一松又贴住,钉痕恰好穿在“民”字左旁。钟繇目中微光一动,像把什么数在心里。

“请。”吕布转回正面,“按约,先验,再释,再换。”

张辽对曹纯微抬下巴,低声:“认我营号。”曹纯道:“陷阵营,夜行不鸣,昼伏不熄;将字一横削,兵字两点换。”张辽目光一软,又硬回去:“军令。”曹纯:“以心为先,不先身。”张辽抿唇一笑,把手一挥:“释!”

细索落地,像一条蛇游进石缝。白盾两侧同时开出一个口,恰可一人通过。曹洪把“会盟帕”往上一推,露出手腕上那圈压得极深的勒痕,没言语,朝张辽一伸手:“换。”

“且慢。”陈宫道,“按约,后释方换。‘后释’者,彼此皆释。”他侧头看钟繇,“侍郎,贵方要换谁?”

钟繇道:“人心为重,身为其次。‘换’不换‘人’,先看‘心’愿不愿换。”他转身对曹洪:“丞相言:‘人换人’可,‘心换心’更可——以谁换?”

曹洪眼风一抬,冷声:“以我。”说着,脱下右侧腕甲,露出青筋绽起的臂,伸向那对法斧:“违约,自断。守约,自立。”声色如铁。他这一动,曹军阵里两三道呼吸猛然一紧,旋即又平,连马喷出的热气都像被驯回了鼻翼里。

高顺与张辽齐看吕布。吕布不动声色,反手按住法斧背,把那一句“请君入瓮”的隐义压小一分,换成另一个更明的字:“立。”

“好。”他道,“立约。”

两军各遣一吏,互换约书,签名画押,按指为证。按指的泥印一颗颗贴在纸上,像一排排小红豆,表面没什么味,嚼起来——或者吞进去——都要在肠子里翻。

纸落,钟繇抬袖:“人。”

张辽将曹纯引过界石,缓缓托出。曹洪接过,掌心略沉,沉的是索不在,人的分量显了。他按住弟兄的肩,短短一句:“你瘦了。”曹纯笑:“你胖了。”两人眼神在空气里碰了一下,拳头轻轻撞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在里头。

白盾口再开,曹洪迈步要出“瓮道”。陈宫忽然扇骨一点,轻唤:“慢。”他手指抬起,指向那条“瓮道”的尽头——那里立着的第三面白旗,旗心上“义”字突然被风一翻,露出背面另外四个极细的小字:“不以软失硬。”

钟繇眸子一沉,笑意却淡淡浮起来:“镇北,孟德也有八个字给你看——‘莫以城换人,莫以软失硬’。”他说着,指了指自己怀里一只小竹筒,“暗书之意,两边都记着。”

“自然。”吕布道,回以一笑,“所以我‘请君入瓮’,不是‘关’人,是‘关’心。”

他声落,背风冈上,第三缕白烟细得像线,慢慢直上。烟起处,风顺着它的形状转了小半寸,水面一瞬有了个看不见的凹,极快又抚平。陈宫眯了眯眼,像听见了一个极远处的消息——鹿门那边,第三灯仍不亮;荆襄给我们的,是“缓”而不是“行”。那便好,今日宜“长”不宜“短”。

“换。”吕布敛思,抬手一挥。

张辽把一只锦袋抛给曹洪:“此中为你我二人所签‘私约’——若有人敢借‘民’行险,若有人敢借‘义’设诈,你我先斩各自一人,再议胜负。”

曹洪接过,眼不看袋,只看吕布:“若有诈,今日你我都走不出这条‘瓮道’。”

“走得出去。”吕布笑,“因为今天走的是‘约’。走约的人,路都在脚下。”

两人同时退步。白盾像雪一样合上,铜铃仍不响,棉团依旧塞在铃舌与铃壁之间,像把杀气硬塞回每一只铃里。白旗在上,风稍涨,“义”字在朝北的一面缓缓贴紧布心,再不露背面的小字。

钟繇抱拳:“镇北,约既成,人既换,余事后议。”

“后议。”吕布道,“今日只写‘今日’,不写‘明日’。”

钟繇转身,法掾将法斧包回绛布,抬上车。曹洪与曹纯并马,出白旗之外,未回阵,先在岸边停住,回望“瓮道”,各自抬手一拱。那一拱,远看像风在白布上轻轻按了一指,按出一个小涟。

——

两阵渐散,水声又把渡口填满。陈宫收条记,合约册,轻声道:“主公,‘瓮’之意,三:一请其入,一关其心,三示天下——‘白旗之内,可议’。”

“第四。”吕布看着渐起的烟,“逼风。——今日之风,我们逼它从北往南吹。”

“荆襄的第二灯,替我们拖了半刻。”陈宫道,“鹿门不亮第三灯,江陵不放帆,襄阳半开仓。‘慢’在那边,‘行’在我们这边。明日之后,才写‘明日’。”

张辽来,抱拳:“主公,乐进已自断,曹阵不乱。”

“记他一笔。”吕布道,“他若再来,我给他一条‘直道’,让他在直道上跑,别再想弯路。”

高顺抱斧而至,问:“‘瓮道’可撤?”

“留到日影过午再撤。”吕布回身,“让路过的商贩、父老都看看:白旗之内,今天没有死人,只有约。——这才是檄文要写给天下看的话。”

陈宫笑:“檄文一纸,请君入瓮;‘瓮’不为杀人而设,为‘心’而设。天下看见‘心’,便知谁在以‘人换人’、以‘心换心’;看见‘约’,便知谁在不以‘城换人’。”

吕布点头,忽又道:“把那假‘曹纯’押好,不杀,押回许都。让孟德亲自‘断臂’。”说着,他抬眼望北,“他若真断,天下知他守约;他若不断,天下知他失信——一只臂,换一口气。”

陈宫心里一动,拱手:“妙。”

风略涨,第三缕白烟在天心处分成两股,像在空中写了一个看不见的字。水仍急,岸仍冷,旗仍白。渡口渐空,声音不再像兵器摩擦,而像一只大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看人间写字。

吕布把戟横回臂下,轻轻一弹,戟身发出极细的“嗡”,像在一处听不见的地方回应了什么。他转身入阵,背影被白旗剪了一刀,剪去的是“杀”,留下的是“稳”。

今日,只写今日。明日,留给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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