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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11章\/暗渡陈仓计,君臣生疑心\/

夜风自汴水而来,带着湿寒与浅浅的腥。前军大纛在风口低伏,宛若一头潜伏的黑兽。牙帐里铺开的九州舆图以黑线勾勒河道,汴渠、清流、古堤,皆在灯影的颤抖中若隐若现。帐檐悬着的铜铃不时相撞,叮的一声,象是天心轻敲。

“袁军三道辎重,皆在黎阳以北交汇。”披斗篷而入的“鸩”首领单膝跪地,将黑檀密筒呈上。贾诩展开,视线如刀飞掠细字,指尖在纸面停住,缓缓吐出两字:“可击。”

陈宫负手立于舆图侧,烛焰映得他眼底阴晴不定:“可击不等于可取。彼有三重营垒与警骑。若执意远袭,赢一时之快,折十年之基。”

沮授今日不着华服,只束一袭清布,面色略瘦,神情却极清明:“以我观之,袁氏辎重虽繁,然神经在两处:一是安陵转运闸,一是黎阳北岸的中枢仓。二者互为犄角。取其一,可动其二。”他指向舆图上两点,“但这须‘视之欲取,实则弃之’。明处造势,暗处行兵。”

吕布坐于上首,身披轻甲,指节在案面轻扣,发出有节律的声响。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移转,像在衡量三柄不同形制的刀——一柄直切、一柄回锋、一柄藏毒。

“说法分明,”他淡淡开口,“我听计。”

贾诩笑意浅得几乎看不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请主公于昼日里扎营架栈,在汴北显摆‘攻营’之势;夜,遣锋锐三千,走盐渠旧道,借苇荡遮形,夺安陵闸门,断其水路。闸一断,袁军粮舟自缚,数日不得达黎阳。届时中枢仓重,必发火急援军,我军再伏击于古堤缺口,以张辽为斩首,魏延为劫火,高顺为压阵,不求尽焚,但求‘一闸一断、一昼一虚’。自此,官渡之局,天平侧倾。”

“锋利。”陈宫道,“却太利。利则折。我更愿守势:勒兵拒阵,以‘曲义盾墙’与其骑对,缓击图久。主公方定北地,根基未固。胜在今日,未必胜在来年。”

贾诩笑容稍冷:“官渡不容来年。”

沮授垂目,拈起一枚白子,轻置安陵一隅:“两位之策,皆中。但臣以为,奇正可并行。‘正’在台前,‘奇’在帷后;‘正’以士气,‘奇’以手段。且——”他语气极轻,“安陵闸处,守将姓庞,出自颍川寒门,曾被郭图以‘门第不良’辱逐。我若往,以旧交之名,或可令其心动。”

帐中一静。贾诩抬眼,笑里含刺:“沮元舅,汝昔为袁氏所用,今为并州出谋——此种旧交之名,于我等听来,岂不有几分刺耳?”

沮授并不回避,沉声道:“正因旧识,我更知其人之弱。昔人言:‘士可杀不可辱。’庞某受辱之时,曾言‘他日若有明主,当以此手洗旧耻’。明主,非袁氏。”

吕布目光微动,像有细光自眼底一闪即逝。他向前一倾,屈指在舆图上轻敲:“计可行。公台持‘正’,诩与沮掌‘奇’。张辽、高顺、魏延、曲义四军,夜半分路。陈仓不在陈仓,关键在‘暗度’二字。”

陈宫眉心微蹙:“主公,奇正并举,责在分寸。臣所忧者不止袁营。曹孟德虽退幽辽,然其耳目如蛛网,设若使者往返、风声偶泄——”

吕布抬手,压住他未尽之语:“风声若泄,我自堵风。公台,士气归你。诩,‘暗度’归你。沮授——”他顿了顿,“闸门归你。”

三人齐声领命。

烛火忽然一弱。帐外风口处,有兵换哨,铁甲相摩的细声从夜里窜入。吕布起身,盔缨轻曳,在烛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黑影。他从旁案提起方天画戟,戟锋未出鞘,寒意已逼近烛芯。他没有立刻走,转首看向沮授,目光沉静,似水面无波,实则暗潮汹涌。

“元舅。”他声音极低,“你心里,有旧尘。”

沮授一震,瞬息之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撩开了心帘。他对上那双眼——“逆命龙瞳”的幽光悄悄开合,许多被遮蔽的念头像在耀眼处显了形:有对旧主的怅然,有对门第之争的厌厌,有对“明主”的渴求,也有一线被刺中的自尊的痛。

沮授俯身而拜,额几乎触地:“臣有旧尘,亦有新志。昔在袁氏,规矩百立而难行;今在主公,法度未成而志势如虹。臣愿以心为刃,洗尽旧尘。”

吕布淡淡点头:“我不问你过去,我要你现在的手。”他侧过身,光影切在他颊骨上,线条硬冷,“去,拿闸。”

——

夜,像一张无声的黑幕被风从边角掀起。营外芦苇荡起伏不定,芒尖瑟缩着沾满露的银光。三千轻甲缓缓从阴影里滑过,皮甲与皮甲的摩擦只在胸腔里隐约震动。前列的旗手用极细的铜哨吹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短音,像一只藏在泥里的蛙忽然咳嗽。

张辽压低身影,目光穿过苇间的火凉,向更深处打量。一线水痕像蛇在黑地上爬行——那是盐渠旧道,年久失修,泥沼与草根纠缠,如同一条被遗忘的筋。他回首,一个眼色递给魏延。魏延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满脸都是不能言说的兴奋。他身后,是陷阵营重甲隐形般沉默的黑影,高顺行在这队黑影之首,像夜里一根被磨得很圆很硬的钉子。

又一声铜哨传来,三军放低步伐,脚掌在泥里探、压、拔,仿佛大地的心跳与众人的脚步达成某种默契。在这样的夜里,连呼吸也有节律:吸、三步不动,呼、三步不动——象是为了不惊醒冰冷之上的某个神灵。

苇荡尽头浮起一丝灯色,远得像天上掉下一枚火星。张辽伸掌,五指摊开又扣紧,队形如潮紧收。魏延贴地而去,像一只猫。沮授在张辽身后两步处,不言不动,只用袖口遮住一线呼吸。他的耳里忽然浮上陈宫白日的话:“利则折。”他心中一动:利,不为折,折者心。

“鸣。”张辽极轻地吐出一个字。铜哨第三次响,像一缕夜虫在苇根鼓翼,刹那远近相应。

安陵闸影终于见了真容——水门如巨口,闸板竖起,黑得像无底。闸楼上无火,楼下却伏着两团看不太清的黑影,似是倒置的木筐与散落的辘轳。守卒少,散兵三五,靠着闸柱打盹,喘息与鼾声如薄潮。再远处,黎阳方向似有灯语,像有谁在夜幕里做了一次迟疑的眨眼。

沮授的指尖一紧。那盏灯语,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疑心在他心底起了一粒小小的沙,流进血里就不动了。

“元舅。”贾诩的声音在他耳侧极轻地拂过,“你的人?”

沮授摇头:“闸守庞某若来,必以暗哨为约。此灯语螺旋,一看便知不是。像……象是‘故示有守’,又象是‘故示无人’。”

“请君入瓮。”贾诩只吐出四字,目光骤冷。张辽已然领会,他手势一变:斜切,不攻正门。魏延带十人滑向闸侧,泥里无声,像影子长出脚;高顺缓缓压上,盾墙的弧度在黑中展露出一丝极轻极轻的轮廓,像潮起时的第一道银线。

“放。”张辽指尖一弹,两支短箭破风,像两道被夜吞掉的鱼光。闸楼暗处忽然有物翻落,“咣”的闷响,紧接着是极短的呼喝,被魏延一手捂死。几息之间,闸下多人跌地,喉间喷出的气息带着血的热——又被夜冷折回去。

“锁!”高顺低吼一字,陷阵营的铁槛如桥翻起,钩牙卡在闸板侧的榫位上。四名壮士扛起木楔,重重砸入闸槽,一声木骨的凄吟,闸板动了几分,却被楔死。沮授自袖中取出象牙小印,压在一封薄薄的纸上,递给张辽:“若我料不差,庞某就近藏身——他在等‘明主令印’。”

张辽只看一眼:“魏延,随我。”

两人掠上闸楼,楼上一室,一人蜷伏梁间。他被魏延硬生生从梁木上扯落,落地未稳一见象牙印章,眼珠冷光一闪,却先看向沮授:那一眼里,有羞,有恨,有狂喜,有不甘,完全像一个被人关在暗屋太久的人忽然见了天光。

“庞虞。”沮授称名,“我来晚了。”

庞虞的唇角抽了一下,笑比哭还难看:“郭图那条狗,今日可曾睡稳?”

“他很快就会睡不稳。”沮授说。

“那就好。”庞虞仰头吸了一口夜气,“印章借我一用。”

沮授将印递出,庞虞以血按印,在一纸小条上写了两行字,塞进竹哨里,向闸外的苇荡吹出极低极低的四声短调。片刻,远处又起一盏灯语——这一次,不再螺旋,而是直线闪烁:真暗号到了。

所有动作只用了半炷香,闸门已被楔死,闸齿缠以麻索,灌了油,又覆上湿泥以防早燃。张辽抬手,“退——”

这时,黎阳方向忽有一串火点拔地而起,如同有人在远处将夜帷拉开一个口子,露出背后的火云。随火而来的是密如雨的角声。伏兵,且不在闸,似在堤头——埋人处不是闸,竟是回路。

“泄了。”贾诩声音冷似铁。

“泄不泄,斩了再说。”魏延猛一勒臂,臂上青筋突起,“末将领兵断回路!”

“不可。”高顺压声道,“陷阵营未尽退,且敌兵角声不止,堤上多半有床弩与滚石。”

张辽眼神电转:“变阵!高顺护撤,魏延走堤,曲义列盾,吾与‘鸩’借苇为掩,斜插至缺口侧。‘缺口’,在此!”他指尖在舆图背进的印象里一点——那是白日里他反复用眼睛丈量过的地方,堤上有一节旧修,石块色泽与他处微异,稍一踏就松。

吕布不在场,而他的意志却像从每个人体内尚未冷透的战意里升起。张辽将这种意志收束成两个字:“快,狠。”

杀声自堤上压来,像千斤巨布的扑落。魏延夺先一步,跃上堤顶,盾边斜挑,刀锋在夜里画出一道白线,第一排敌兵的脚脖子齐断。滚石轰鸣,魏延却不退反进,踏着碎石连翻三次,落地时已在石下阴影里,手中火折一捻,火星撒出,油麻瞬燃,白焰贴着堤身向上爬,像一条蛇追着一只老鼠。

“曲义——盾!”张辽一声暴喝,曲义应声而上,胸前重盾一拄,右手短刀往上一挑,将堤边一个欲下砸的木栅生生撩开,反撞回敌阵,撞得一排人仰马翻。他的脸沉如铁,眼里却没有一丝兴奋,只有战士冷硬的专注。他生来就是给人挡刀的,此刻挡得极其漂亮。

沮授没有看这血,他在找另一处可能的眼睛——泄露不是庞虞,庞虞的灯语与志向都对。那泄露从哪里来?他脑海里一片疾转,忽然想起白日里舆图角上一枚不起眼的白子——那枚是他自己下的,位置在安陵与黎阳之间的一处浅渡;再想起同一时辰外帐的某位来使在帐外等候时眺望的方向;再想起一只飞得太低的鸽子在营门附近一挫又起……这些碎片像被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

“孟德。”沮授在心里低声咬出这个名字。曹操以远为近,以空为实,暗中搏乱。他未必知全谋,但知‘夜袭闸门’,便足以摆‘堤伏’。

“元舅!”张辽在火光里回首,“还看什么?”

沮授回神:“看人心。”他忽然笑了笑,那笑苦得像酒入喉,“撤!”

高顺如山般往回压,盾墙倒退不乱,脚步如鼓,稳得叫人心生依赖。魏延从堤影里掠出,火蛇沿堤身盘上,灼得石缝里水汽狂冒。张辽衔尾,边撤边掷出两枚短矛,矛尾细绳一抖,卷住堤上两具床弩的扳杆,猛地一扯,床弩误发,乱箭反射入袁军自家胸腔,击倒一片。庞虞断后,手持竹哨,边吹边退,哨声极难,拼命压住角声里的节拍,硬是把一阵乱成麻的兵声压出了一丝缝。

短短半个时辰,安陵闸门被楔死,汴渠水路断为两截;堤头火焚如昼,袁军赶来援兵在火与乱矢之间折损甚重。张辽按令撤出古堤缺口,留下一片黑烟与扭曲的铁。胜,没有完全照着人们最想要的样子来——没有尽焚仓栈——但“断闸两日”的实利已得。官渡战场上的秤砣,被人暗暗地往并州这一头按了一指。

——

回到营中,夜仍未消。大纛上结着凝霜,营路两侧的火盆把黑影拉成长长短短的剪。吕布坐在牙帐里,画戟横在案旁,戟柄上的金缠在灯下淡淡地亮。他听完张辽的回报,未言褒,亦未言罚,只点头:“二日。”

陈宫侧坐,面色微白,却在听到“堤伏”一节时冷冷一笑:“曹孟德以小破大,仍是老手段。”

贾诩拈着一根细灰灭掉的香,眸中光影如蛇:“他不知全谋,便用半步破半谋。此人可敬,亦可憎。”

沮授跪地:“臣疏。臣未料堤伏。”

吕布看着他,目光幽深,又一次像白日里那样轻轻一敲案面:“你拿下了闸。功过相抵,且退。”

沮授叩首,退下。及至帐门影里,他停了一瞬。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凉得像刀。他想起庞虞梁上掉落时那一眼火一样的目光,也想起贾诩轻吐的四字“请君入瓮”,胸口像被人按了一方冷铁。他自嘲一笑:疑心种下了。疑,自外,不如自内。自内者,可生可灭;自外者,难防难测。

帐后侧,一线暗影松开指间的薄纸,纸上字迹极少:四个字——“堤上有客”。纸被火苗舔着,蜷缩、黑去,化作灰烬在空中散开。暗影的目光隔着帐壁,似乎看见吕布坐在灯下的背影——那背影的线条并不宽,却坚硬得让人心底发冷。那是一个以一己意志扳动天下秤砣的人。他在等胜,也在等一个能承他的疑的人。

“主公。”陈宫忽道,声音极轻,“疑心不可长于剑。”

吕布没有回头,指节在案面上又敲了一次,声音像夜里最后一记鼓:“剑不疑,疑不剑。”

这一夜,军法如旧,犒劳如例,斩令如常。被俘闸卒三人减罪为隶,庞虞署为杂号,编入‘闸伍’,沮授记‘门闸’一功。张辽、高顺、魏延、曲义各加军功。陈宫退而不言,贾诩笑而不语,沮授收拾笏板时指尖微颤了一瞬。

更深时分,吕布独坐,灯芯烧焦,发出断续的小爆声。他将画戟放回戟架,抬手轻抚那一段被岁月磨得极亮的木柄。指腹的茧抓住了木纹的起伏,像抓住了许多过去与未来。他忽然想起貂蝉曾笑他:“你摸这柄戟,像抚一匹马。”他就笑,“马会跑,戟会杀。”如今,他不笑。灯焰在戟锋上跳,像一条将死未死的虫。

“疑心,”他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咬得碎,“不是毒,是药。要用在对的病上。”

帐外风换,兵鼓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像一个人走到门口又转头离开。吕布闭上眼,胸腔里有一股沉稳的热,慢慢地沉到了地底。他明白,三日后,黎阳会传来第一波粮道断绝的消息;五日后,袁军的辎重官会因争功与失职互相弹劾;七日后,曹孟德也许会写一封信给某个‘愿意听的人’,信上只有一句话:“疑心,是胜败之端。”

吕布睁开眼,低声道:“那就让他们疑。”

帐铃叮的一响,灯焰悄悄落下一截长黑。夜色里,汴水无言,水下的闸齿在冷里咬得更紧了一些。

——

翌日一早,军中照旧明修栈道,梁木与麻索在风里发出绷紧的哼声。白日的热闹其实是给人看的戏,戏要做得足,敌人才上钩。陈宫在工棚间缓步巡视,时不时停在某一根柱脚前,以指敲之,听那回音里有无空虚;张辽趁间隙抽刀磨刃,刀面照出他眼里的夜火未熄;高顺把每一面盾的牛皮又加了一层油,皮面光得可以看见滴水的形;魏延则拿着一条破布,笑嘻嘻地擦他那柄永远擦不干净的刀,擦到最后,忽一声低哼,把布在刀脊上一绞,绞出一缕细白的风。

沮授立在栈道尽头,长久地看着远处堤身上那一抹被火烤过的黑。他忽然俯身,从尘土里拾起一块烂木,木上有闸齿磨出的旧痕。他轻轻抹去灰,像在抚一段岁月,低声道:“人心,亦闸;开合之间,决定水势。”

风过,栈道的麻索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颤,像一个答案在风里晃了晃,既不肯完全给出,也不肯完全藏住。

胜与疑,同时在场。两者纠缠,正是官渡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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