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99章\/昨夜星辰,今朝疑云满江\/
拂晓未亮,天顶先是一层压低的铅灰。昨夜焚舟为幕的火气伏在江皮之下,时而冒出一口温热,带着桐油与盐硝的苦味,钻进人的喉咙深处;呼出的气黏在唇齿间,像咬着一缕潮。雾由东南贴水而行,又被更低的云压折回来,大片大片,像被人用湿布把江面抹了一遍。甲板上结了薄薄一层霜,鞋底踏过,“咯”的一声细响,像有人用指甲轻扣玻璃。
吕布立在首楼,指背贴上方天画戟那一线细纹。昨夜月下,它曾短促一颤,如细针弹铁,幽幽一“嗡”,悄悄钻入骨里。他将指尖轻轻掠过,铁冷而沉,今朝无声。眼里微光敛去,他把戟稍稍后倚,铁尾“咔”的一声与桅木相合,像把某个念头钉住。
陈宫披湿披风而来,袖口泛起一圈盐白:“风仍东南,劲略退。云更低半尺,压雾不散,回声或近。”
贾诩仰首看天:“喜雾不喜云。雾可借身,云易乱令。今朝若行‘拆肋’,令不可多。”
“按昨夜旧法。”吕布收掌,“不鸣金、不擂鼓,三面旗为令。黄老将军用‘叭’定四角,高顺控门,影骑只挑旗角,不挑人。——谁都别多一分声。”
“诺。”黄忠以手背轻抹弩座,木架在泥上“咯吱”轻响,像老船夜里缩骨。
张辽自上风小丘下,肩带渗血,眼却亮:“回报——曹军主旗退至枯林后第一道狭脊,车栅拆半,链移三处。许褚仍背,徐晃斧沉,张合后翼剪影不辍。华容道那线泥上多了一层极细的灰,指尖一拈,刺肉。”
陈宫挑眉:“盐硝?”
张辽点:“像盐,刺得狠。”
“路灰记路,用硝使雾不散。”贾诩低声吐字,“第三手。”
高顺登舷而立,声如沉铁:“右湾锚心已稳。甘宁说水下昨夜有哨,今晨未动;但滩肩芦外,浮来一圈淡白的光——不是日晕,是‘影轮’。”
吕布目光一紧:“人作?”
“兴霸说像在云里撒了某种粉。”陈宫接话,“粉遇湿凝,作轮。”
“观星阁。”贾诩冷,“昨夜星辰,今朝疑云;星骨撒灰记路,影轮扰心乱令。——好手。”
吕布不答。他以指节在栏上敲三下——停三拍——再三下。节拍落下,甲板远处绞盘轻鸣,水鬼们正把昨夜倒挂的链条一枚枚收拢,鹿角楔从泥里拔出“啵啵”低响,像从牙缝里吐掉的疑语。
“子龙。”
赵云自幕影里现身,甲衣无华,眼光清:“在。”
“两翼影骑,各引一束,贴云脚,别缠。旗若乱,鼓为信;鼓若乱,旗为信。乱一,不乱二。”
“谨遵。”
“兴霸。”
甘宁把一条湿布搭在肩上,笑得牙白:“水心今早像睡了。黑管与反哨俱备,若有舌——先割。”
“黄老将军,‘叭’不取血,只取心。”吕布转眸。
黄忠唇角一挑:“叭在脚前一尺,叭在盾缘外两寸,叭在鹿角根侧三分。叭打得不是石,是人心。”
“张辽。”吕布最后看向他,“你是‘眼’,不必红,只要高。”
张辽收一声咳,笑:“眼在风上。”
——
一切按下去,像一台早已校定的水磨车悄然运转。滩喉与枯根之间,高顺的湿幕先开三尺,让风从门缝里只进三成;再合五尺,把风在幕后折一折;再开三尺,使它不直撞人胸,而在廊里走成一线。陷阵营的十人如齿:前齿重楔咬缝,中齿湿幕控门,后齿短锤稳节。每一齿入,只多对面半分力。魏延伏在倒桩后,刀不抹肉,抹的是系绳与护腕;黄忠的短矢“叭”落四角,不打甲,不打人,只打泥与木;赵云的影沿云脚描边,一出一没,枪尾轻挑旗角,使阵眼的心跳慢回半拍。
第一记“叭”落在东角,泥里起一粒白眼,阵中原本被云压出来的躁气像被顺毛;第二记落在西角,第三记落在北角,第四记落在南角,四方小门都有人在敲,兵心便有了抓得住的东西。
“徐晃可畏。”陈宫盯沙盘,“此人不抢势,护肋如门栓。拆肋时,不与其正面。”
吕布点头,正待下令,忽闻水下极细一声“丝骨”——不是弩,不是斧,是某种掏空的骨在水里吐信。最前一名年轻死士牙根轻痒,锤头歪了一寸,他随即纠正,脸色却白了。高顺手掌在空一按,意思是:稳。年轻人的手便不再动。
“哨。”贾诩眯眼。
“舌来。”甘宁黑管一叼,往水心吐了一口极细的气。半息后水里传来更细的一声“噫”,像被火舌烫了一下的虫缩回洞里。哨声即止。甘宁吐掉黑管,伸出手心——一截细黑的铁星,星腹中空,孔里仍有潮,他嘿一声:“星孔吹硝,哨舌藏此。”
“观星阁的‘舌’。”贾诩将铁星收起,落笔:“水下哨——记。”
“静令。”吕布吐字,“三旗手势照旧,其他旗不许动。”
整阵像在瞬间抽走了声音,唯有风在云幕与湿幕之间轻轻吸吐。就在此时,回声忽然怪起来。云压得低,声在云与水之间绕了两道又折回来,第二道回得太快——像有人在近处补了一锤。
“鼓回声不合。”张辽耳尖,“第二声抢半拍。”
“第三手在声上做文章,意在乱我令。”陈宫与贾诩对望。
吕布抬手,指节击栏:三下——停三拍——再三下。他低笑一声,笑意极薄:“既然要我们走声,我们便令他自己走声。——公台,借云回一道‘撤’,惟我军以静令为准。”
“撤?”陈宫挑眉,随即会意,袖中竹牌一抖,压声吐令。低低两字顺云脚滑出去,再被云与水折回来,像从另一个方向传到阵心。并州旗不动,三面旗只做了三个极小的手势。曹军阵里最先动的仍不是许褚,也不是张合,而是徐晃,他斧背横胸,护住两侧空挡,脚步不慌,眼神却更沉了一分。张合看徐晃一横,后翼不散。唯有某一队小校误听“撤”,后列错了半步,那半步“空”被魏延正好抹在脚背系皮上。无血,疼。
“许褚。”阵后曹操一声低唤。
“稳。”许褚答。旗在他背上不摇不摆,肩背像藏一块青石。曹操眼底凉光一收:对方在试心。
“试得好。”贾诩笑,“知谁是肋,谁是心。拆肋,不拆心。”
——
云脚压得更低。黄忠收弦,改用短重矢“叭”在阵前——叭落泥,叭落木,不叭肉。赵云影在右翼挑出一次虚,张合剪去,第二次影便不来,张合剪在风上,风带着月光从他刀锋上掠过,眼暖了一瞬,心却更冷。他侧目,见许褚背旗如山,徐晃斧背横护如栅;他便只守,不贪。
滩肩那边忽降一物,轻轻“飘”在并州首楼旁,是一段白鸟骨。赵云眼尖,见其尾刻小星,骨腹掏空,内填硝沙,香中有辛。甘宁指尖一磕,骨碎为粉,随手抹在自脸上,皮肤便起一层细红:“路上细硝,骨中所装。兴霸做他们的人。”
贾诩将碎粉掂了掂,香气透骨:“灰不杀人,却记‘路’。谁过,谁红。星骨撒灰——记。”
“云上轮影亦现。”张辽镜中望见云脊之下有一圈淡白的环,环里隐隐七点,错非自然的七宿,像一把弓背贴云。陈宫冷:“轮为扰心。看它的,不是天,是人心。”
吕布忽道:“莫仰头。”
他本人把眼压在地线:鹿角与桩、栅与链、泥与根。他一字一顿:“本日仍不取命,只拆肋。——把人的事做好。”
“诺。”
“子龙,右翼再绕一次,别挑旗,敲枯根三声,停三拍,再三声。让脚心记住鼓在地里。”
赵云笑:“谨遵。”他枪尾轻点石根,“咚、咚、咚”,声不大,却从泥里绕到人的脚心里,使心由上往下落。
“兴霸,水下巡一线,凡有哨,割;凡有骨,碎。”
“得令。”
“文和,记疑云四条:水下哨、骨撒硝、云影轮、鼓回声。”吕布顿了顿,目光落回戟背那一线细纹,“再添一条——戟背之‘嗡’。”
贾诩提笔,五条依次落竹,末条笔尖重,仿佛要把这“不知”压进竹里不让它逃。
——
曹营这侧,疑云同样落下。许褚背旗不语,肩背绷出一层淡青的纹理,像石上老筋。他不看天,他看脚下运来的木桩、倒插的鹿角;他知道有人在“叭”他的心,便更稳。徐晃合斧,斧脊有昨夜卷口,他不理,手上更沉。他斧不抢攻,护着自家门槛。张合立翼,剪影如织,眼只看人的节拍,看见赵云用枪尾在石根上叩三次,他心一沉:对面把鼓藏地里了。他便不抬头看云,只看泥。曹操站在旗后半步,扇不在手,指背按着扳指,目光如钩。他望云里影轮一眼,便弃;望前阵一眼,吐一字:“稳。”
——
午前,云脚更低,风像被塞进牛皮囊里的气——一张一合,挤得人胸闷。并州营按“静令”行。甘宁从水下拖上一串被咬断的粗线与破镜,镜腹刻星,小孔中曾置硝;黄忠在镜边三处“叭”裂镜背纹理,将其熔毁;高顺把门合了又开,开三尺、合五尺、再开三尺,从头到尾不差一拍;魏延在栅脚抹一位小校护腕,让他从“稳”里生出一缕“疼”;张辽在小丘上眯眼,风线在他耳后像一根根无形琴弦。
忽而,风里传来一阵极细的“丝丝”声,像千百只小针在布上同时划过。陈宫抬头:“云轮动了。”张辽镜中看见淡环内那七点移位,排成了一柄松了弦的弓。贾诩冷笑:“弓松,不是要射,是要吓。”
吕布抬手,指节敲栏:三下——停三拍——再三下。他把声音压低:“给他一个‘假’字。——撤。”
“撤——按静令。”陈宫袖内竹牌压声。并州三旗小小一晃,各自只做了指尖般大小的手势。曹阵里那队早前误听的校尉这次不动——他刚被魏延抹疼过,学乖了。张合在翼上看一眼,心有数:对方不是撤,是试。徐晃斧背横的角度未改,许褚旗纹未动,曹操吐出一个更轻的“稳”。
“收。”吕布一字。并州整线退半步,楔不退,门不乱,影不缠。退得像把一口热气慢慢吐出去。对面未追。两边都忍住了“贪”。
——
申时,云层终于松开半指宽。江面上浮出一线冷亮,像未烧透的铁。人心也像随之一松。吕布收兵:“今日到此。”他未高言,也未喜色。他挨个看了众人:黄忠在竹片上刻下“叭”的落点,皆隽;高顺拧干湿幕的一角,水线沿石背往下爬;魏延把短刃塞入臂中,嘴角噙笑,却不露牙;张辽咳两声,咳没出喉,眸子仍亮;甘宁从水下捞出一截细黑之线,末端缀一颗铁星,小孔里尚潮——他把星往火上一丢,星沿边微起一圈青绿,甘宁挑出:“骨里藏毒。”
“毁。”吕布道。
“主公,册已成。”陈宫呈上两册,一为“疑云反制”,一为“拆肋记要”。贾诩在旁添“陌声记于戟背”,不多言。
吕布合册,目光仍落回那根戟。他把指背压在戟脊纹上又抚了一遍,铁冷不响。忽想起诸葛亮昨夜言“天道者,众志之算”,又道自己那句“天命,不过人心的平均数”。他在心里轻轻一笑,笑意极薄:平均,是能偏一分的。偏完这一分,明夜便去“拆骨”。
他抬眼往江东营那边看一眼。幕里灯明暗有致,像有人在指尖轻轻压着灯芯。周瑜站在鼓下,剑气如直线;诸葛亮倚扇,扇骨裂纹在灯下浅浅发亮。隔着云与雾,三人目光未碰,却像在同一处无形的桌上,各自放下一粒棋。
“记。”吕布转身,“今日之要:一,水下哨;二,骨撒硝;三,云影轮;四,鼓回声;五,戟背‘陌声’。六条反制:静令代鼓、‘叭’定四角、影写节拍、湿幕断风、水割哨舌、心不仰天。——发到各营。今夜仍不取命。明夜——拆骨。”
“诺。”
众应低而齐。风在幕角轻轻一挑,把一点霜白吹起又落下。吕布提戟出帐,站在江风里,他的指节在戟上又敲了三下——停三拍——再三下。远处的水像听懂了,纹理轻轻一动,复归平。
——
夜半之前,江东帐中,周瑜抚剑而立,默望云色:“他不急。”
诸葛亮将扇收拢,扇骨裂痕更显:“明日他拆骨,后日取命。‘手’若有,三日应现。”鲁肃在旁,“喏”。
另一头,曹营灯火稀落。许褚背旗不解不问,只稳;徐晃磨斧背,把卷口磨得平;张合独立翼上,长戟竖地,眼不看天,只看泥。曹操坐于案后,扳指在虎口与指背间来回轻滑,眸里仍是两个字:记与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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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营里,灯火更弱,风过即暗。高顺将“龙牙”十楔以麻绳串起,换人固守鹤背崖之隘;魏延沿帐缝走一圈,听风在皮革间窸窣;甘宁把铁星与断线丢入火盆,火“噗”的一声轻跳,又稳下去;黄忠翻竹片,将今日“叭”的十处落点对照沙盘一一标记;张辽终究咳出一口瘀,笑骂自己一声,又把笑收回去。
吕布独立首楼,戟横膝侧。他把手最后一次按在那一线细纹上。铁冷。那一丝像“嗡”的陌声不来。他将此事永久记在心里,像刻一刀,不深,却牢。他低声自语:“昨夜星辰,今朝疑云。——明夜,拆骨。”
风从他指缝里过去,像个少年探头看一眼,悄悄笑了笑,又缩回云里。江在夜与日的缝里翻一翻身,泥在心与骨的缝里也翻一翻身。疑云尚满江,却已被人心细细分层:该怕的,怕在外头;该稳的,稳在里头。下一步,是在云脚下,把那只看不见的“手”,一寸一寸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