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权力棋局上,每一枚棋子都被刘宏精准地摆放在最合适的位置。当曹操在洛北营高举屠刀立威,孙坚带着部曲南下经营长沙之时,另一枚看似温和却蕴含独特韧性的棋子,也被轻轻推向了棋盘的关键角落——青州!这里曾是黄巾之乱的重灾区,田地荒芜,饿殍遍野,数百万流民如同干涸河床上的裂痕,随时可能引发新的动荡。未央宫的书房中,刘宏看着青州刺史送来的紧急文书,上面触目惊心地描述着“人相食”的惨状,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平原郡”三个字。那里毗邻黄河,连接冀豫,位置紧要,民风彪悍,需要一个既能怀柔、又能扎根的人去收拾残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恭敬立于朝班末尾,身披旧袍却目光沉静,在卢植门下以“仁德”着称的汉室宗亲——刘备,刘玄德。一道不经吏部常规铨选、直发于尚书台的任命,迅速拟就:迁议郎刘备为平原相,即刻赴任,全权负责安抚流民,恢复民生,稳定青州局势!
此时的刘备,正暂居于老师卢植府邸的一处偏院。相较于曹操等人,他在洛阳的存在感要弱得多。虽有军功(参与平定部分黄巾),亦有卢植提携,更顶着“汉室宗亲”的名头,但这名头在洛阳这地方,既不稀罕,反而因其出身寒微(织席贩履)而常被暗中讥讽。他每日除了去议郎岗位点卯,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便是回到这小小院落,读书习武,或者与追随他的两个结义兄弟——关羽、张飞,议论时局。
“大哥,这洛阳待得实在憋屈!每日看那些世家子弟眼高于顶,俺老张这口鸟气都快憋炸了!” 张飞扯着大嗓门,在院中挥舞着丈八蛇矛,呼呼生风,满脸的不耐烦。
关羽则静坐一旁,擦拭着他那柄青龙偃月刀,丹凤眼微眯,沉声道:“三弟稍安勿躁。大哥自有打算。如今陛下锐意革新,正是用人之际,我等只需静待时机。”
刘备放下手中的《礼记》,走到院中,看着两位生死与共的兄弟,脸上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二弟、三弟,洛阳虽繁华,却非我等根基。我等所求,非是高官厚禄,而是能有一方天地,践行心中之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时机未至,便需隐忍。”
他话音刚落,院门外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卢府仆役恭敬的声音:“刘议郎,尚书台荀令君派人送来紧急公文,请您过目!”
刘备心中一动,与关、张二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接过那封密封的公文。拆开火漆,迅速浏览,他的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
“大哥,何事?” 关羽察觉有异,起身问道。
刘备将公文递给关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任命我为平原相,命我即日赴任,安抚青州流民。”
“平原相?!” 张飞凑过来,他虽然识字不多,但官名还是懂的,顿时瞪大了眼睛,“哈哈哈!好!总算不用在这破地方受气了!大哥,我们何时动身?”
关羽仔细看罢公文,抚髯沉吟道:“平原郡……青州黄巾肆虐最甚之处,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陛下将此重任交予大哥,既是信任,亦是考验。”
刘备点了点头,目光深邃:“陛下知我无显赫家世,无雄厚兵力,唯有这‘仁德’之名,或可一试。青州百姓受苦久矣,正需安抚。此去,正是我辈践行抱负之时!” 他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这不仅是一纸任命,更是他刘玄德真正登上历史舞台的开始!
就在刘备准备收拾行装,前往尚书台领取印信符节时,又一道出人意料的旨意传来——陛下于南宫便殿召见,令其即刻入宫。
这让刘备心中更是凛然。他不敢怠慢,立刻换上最庄重的朝服,随着内侍入宫。南宫便殿内,刘宏并未像接见孙坚时那样站在地图前,而是坐于案后,案上摆放着几卷关于青州民情的奏报。
“臣,刘备,叩见陛下。” 刘备趋步进殿,大礼参拜,姿态恭谨至极。
“玄德来了,平身,看座。” 刘宏放下手中的奏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面容敦厚,眼神却透着坚韧的族兄。“平原相的任命,接到了?”
“回陛下,臣刚接到,正准备赴尚书台领取印信,即日启程。” 刘备恭敬答道,半个屁股虚坐在内侍搬来的绣墩上。
“嗯,” 刘宏点了点头,语气随和,“玄德可知,朕为何选你去这青州平原?”
刘备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陛下圣心独运,或因青州遭黄巾之乱,百姓流离,需以仁政安抚。臣不才,愿竭尽绵力,抚慰疮痍。”
“说得不错,但未及根本。” 刘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青州之乱,表面是黄巾,根子却在土地兼并,豪强横行,官吏腐败!黄巾一起,玉石俱焚,如今豪强或死或逃,留下一个烂摊子和数百万无依无靠的流民!这些人,若安置不当,便是新的火药桶!”
他拿起一份奏报,递给旁边的宦官,示意转给刘备:“你看看,这是青州最新的情况。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绝非虚言!朕给你平原相之职,不是让你去当个太平官,是要你去救命!去从那些地方残余豪强、胥吏的牙缝里,给百姓抢出一条活路!”
刘备接过奏报,快速浏览,那字里行间描述的人间惨状,让他的脸色渐渐发白,双手微微颤抖,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悲悯之色。他深吸一口气,离座再次跪伏于地,声音沉痛而坚定:“陛下!青州百姓之苦,竟至于斯!臣……臣必当竭尽全力,安抚流民,恢复生产,若有豪强胥吏敢于此时盘剥百姓,臣纵然粉身碎骨,也定与其周旋到底!”
看着刘备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悲悯与决心,刘宏心中暗暗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刘备的“仁德”不是伪装,而是其立身之本,用他去对付青州那烂摊子,再合适不过。既能真正安抚民心,体现朝廷恩德,又因为刘备根基浅薄,无法像袁绍那样形成地方势力,最多只能成为一个能吏干臣。
“很好!” 刘宏亲自起身,将刘备扶起,“朕知你清贫,已令尚书台,特拨付一批粮种、农具,并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平原郡内,一应荒芜田地,你可先行登记,分予流民耕种,租税减免,待秋后再议。若有急需,可直奏于朕!”
这是极大的信任和权力了!刘备感激涕零:“陛下信重至此,臣敢不效死?”
“不过,玄德,” 刘宏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深意,“你亦需明白,行事需有章法,讲求策略。你仁德,但不可迂腐;需怀柔,但亦需立威。朕许你调用当地郡兵维持秩序,若遇冥顽不灵、趁乱为祸者,可依法严惩,以儆效尤!记住,你代表的是朝廷的体统与威严!”
这既是支持,也是告诫。刘宏不希望刘备变成一个一味宽纵的“老好人”。
“臣,谨记陛下教诲!” 刘备深深一揖。
“去吧,” 刘宏摆摆手,“青州百姓,翘首以盼王师久矣。望你勿负朕望,亦勿负你刘氏子孙之责。”
带着皇帝的嘱托和沉甸甸的责任,刘备离开了南宫。回到卢植府邸,他将陛见情形告知关、张二人。
张飞听得眉飞色舞:“大哥!陛下如此信任,还给了便宜行事之权!到了平原,看哪个豪强敢龇牙,俺老张第一个捅他三百个透明窟窿!”
关羽则抚髯道:“陛下明见万里,青州情势果然危急。大哥,此去任重道远,我等需谨慎行事,既要安抚流民,亦需提防地方势力反扑。”
刘备神色凝重:“二弟所言极是。陛下予我权柄,是让我救民于水火,而非一味杀戮。我等此行,一兵一卒皆无,唯有陛下所拨粮种农具,以及这‘汉室宗亲’之名与‘仁德’之望。能否在平原立足,全看能否赢得民心。”
他婉拒了卢植欲为其筹措部分钱粮、派遣门客相助的好意,只请求老师帮忙照顾依旧留在洛阳的家小(甘夫人等)。次日,刘备便带着关羽、张飞,以及寥寥数十名在洛阳期间招募的志愿相随的寒门士子与游侠,前往尚书台领取了平原相印信、陛下特批的粮种农具文书以及部分路费,轻车简从,悄然离开了洛阳东门。
他们没有旌旗仪仗,没有大队护卫,就像一支普通的商队。刘备骑着一匹瘦马,回望渐渐远去的洛阳城墙,眼中没有眷恋,只有一片坚定的光芒。
“大哥,我们不向曹校尉、袁校尉他们辞行吗?” 张飞问道。
刘备摇了摇头:“不必了。道不同,暂且不相为谋。我等此行,是为百姓,非为结交权贵。” 他知道,曹操、袁绍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而他刘玄德,要走一条属于自己的,或许更加艰难,但却问心无愧的路。
队伍沿着官道,向东而行,直奔那片满目疮痍却又充满希望的土地——青州平原。
刘备离开洛阳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在许多人看来,去青州那等残破之地当个郡守,无异于发配,远不如曹操、袁绍留在中枢掌管新军来得风光。唯有曹操得知后,沉默片刻,对身边亲随叹道:“玄德,非常人也。青州虽苦,却可能成其根基。” 他隐隐感觉到,这个看似温和的族兄,其志不小。
袁绍则对此嗤之以鼻:“刘玄德?织席贩履之辈,靠着卢子干的面子和那点虚名,混个太守已是侥幸,能成什么气候?”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在刘备那简朴的行囊中,除了印信文书,还有他亲手抄录的《汜胜之书》以及一些关于水利、农桑的笔记。他此行,是真正准备去“安抚”,去“做事”的。
与此同时,青州平原郡内,残存的胥吏、以及那些在黄巾之乱中侥幸保存下来、此刻正蠢蠢欲动试图兼并更多土地的本地豪强,也接到了新任国相即将到任的消息。对于这位来自洛阳、据说以“仁德”着称的刘国相,他们大多抱持着轻视与观望的态度。
“一个空有名头的宗室,带着两个莽夫和几个穷书生,能干什么?” 某处坞堡内,一名衣着锦绣的豪强端着酒杯,不屑地笑道,“等他来了,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平原郡,是谁说了算!”
另一处荒废的村落旁,面黄肌瘦的流民们蜷缩在残垣断壁下,眼神麻木。他们听说了会有新国相来,但多年的苦难早已让他们失去了希望。
“又来一个官老爷……怕是比之前的更狠吧……” 一个老人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刘备的队伍,就在这各方复杂的目光和心态中,一路东行。等待着他的,是嗷嗷待哺的流民,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是百废待兴的烂摊子。他的仁德之名,能否在青州这片焦土上真正扎根?他的安抚之策,又会与那些地方势力发生怎样的碰撞?这一切,都将在黄河下游的平原郡,缓缓拉开序幕。而刘宏在洛阳,正静静等待着来自东方的消息,他想看看,这颗他亲手播下的“仁政”种子,究竟能长出怎样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