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如刀,卷过洛阳东市的刑场。高台上,那名因盗窃军粮而被判“刖刑”的士卒面如死灰,被两名行刑吏死死按在木墩上。须发花白的刽子手啐了口唾沫在掌心,掂量着手中那柄厚重锈蚀的铜斧,阳光下,斧刃的寒光与士卒眼中绝望的死灰形成刺眼的对比。台下围观的人群骚动着,既有对刑罚的恐惧,也有某种麻木的窥视欲。就在铜斧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人群,马上骑士高举金牌,声嘶力竭:“陛下有令!刀下留人——!所有肉刑,即刻暂停,以待新律!”铜斧悬在半空,刽子手愕然,监刑官变色,人群哗然!这电光石火的一幕,如同一个尖锐的楔子,狠狠地钉入了修律馆内那场更为激烈、关乎帝国律法灵魂的论战核心。
修律馆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丝毫驱不散那几乎凝滞的沉重气氛。关于废除肉刑的争论,已持续了整整三天,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依旧僵持不下。
总裁卢植面色肃穆,端坐主位,再次重申皇帝的旨意与修律馆的基调:“陛下明诏,‘除酷刑,恤老弱,方显仁政之本’!肉刑之酷烈,断人肢体,毁人一生,纵使其罪有应得,然刑罚之目的,在于惩前毖后,教化向善,而非制造更多残缺与仇恨!《尚书》云‘罪疑惟轻’,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等修订新律,正当秉承此圣贤仁恕之心,废除刖、劓、黥等肉刑,代之以劳役、徒刑,给罪人一线悔改之机,亦显我煌煌大汉之文明气象!”
他话音刚落,对面以光禄大夫杨赐为首的保守派便一片骚动。杨赐颤巍巍地站起身,老脸因激动而泛红:“卢子干!你口口声声圣贤仁恕,岂不闻‘刑乱国用重典’?!肉刑乃上古圣王所创,载于《吕刑》,岂能轻言废除?去其刖足,则盗贼知惧;劓其鼻,则淫徒知耻;黥其面,则恶徒无所遁形!此乃震慑奸顽,维护纲纪之利器!若尽数废除,仅以劳役、徒刑代之,奸人何所畏惧?天下岂非要大乱?!”
一位依附杨赐的刑名老吏也厉声附和:“杨公所言极是!律法之威,在于其令人恐惧!劳役徒刑?不过出些苦力,数年之后便可重获自由,代价如此之轻,何以儆效尤?届时盗贼蜂起,奸宄横行,谁来负责?莫非要靠卢公的‘仁恕’之心去感化那些江洋大盗吗?” 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馆内支持废除肉刑的官员,如几位年轻博士,闻言皆面露愤慨,却一时难以在“震慑”与“仁政”之间找到压倒性的论据。荀彧眉头微蹙,他深知杨赐等人并非全然不通情理,而是其背后代表着整个士大夫阶层对于“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秩序可能被动摇的深层恐惧,以及一种路径依赖——他们习惯了用严刑峻法来维持统治。
就在争论再陷僵局之际,馆门被推开,一股寒气卷入,刘宏披着玄色大氅,悄然出现在门口,身后只跟着两名贴身侍卫。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扫过馆内众人时,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参见陛下!”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连杨赐也不得不躬身。
“不必多礼,朕只是来看看诸公争论得如何。”刘宏随意地走到主位旁的空位坐下,目光落在卢植面前那卷写满争议条款的竹简上,“看来,这肉刑之议,卡住了?”
卢植躬身,将双方观点简要陈述了一遍。
刘宏听完,未置可否,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杨大夫,您年高德劭,见多识广。朕想问您,若您的子侄中,有人一时糊涂,犯下窃盗之罪,您是希望官府依律断其一足,让他此生残废,成为家族之耻,永世抬不起头?还是希望官府能给他一个机会,判其服数年劳役,以汗水洗刷罪孽,日后或可改过自新,甚至为国立功?”
杨赐猝不及防,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那句“臣家教甚严,绝无此事”在皇帝平静的目光下竟有些难以出口。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受此酷刑!这几乎是所有士族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律法是用来治民的,而非治士的。
刘宏不待他回答,又看向那位刑名老吏:“还有你,你说肉刑可震慑奸顽。朕来问你,自高祖立汉至今,肉刑未曾一日废止,为何盗贼从未绝迹?反而黄巾蛾贼,动辄数十万?是刑罚不够重,还是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刑罚若不能让人活,反而将人逼向绝路,这‘震慑’二字,意义何在?”
老吏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
刘宏站起身,走到炭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朕知道,废除肉刑,很多人担心会纵容犯罪,会动摇国本。但朕告诉你们,一个依靠断人手足以维持秩序的王朝,才是真正的脆弱!真正的强大,在于教化,在于让百姓有活路,有盼头,在于律法能让人心服,而非仅仅让人恐惧!”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朕意已决!新律之中,除谋逆、叛乱等十恶不赦之重罪,其余肉刑,尽数废除!这是底线,毋庸再议!”
皇帝如此强硬的态度,让杨赐等人面色灰败,但他们仍不甘心。杨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陛下三思啊!废除肉刑,固然显陛下仁德,然则旧律沿用数百载,骤然更改,天下狱讼如何衔接?各地郡县如何执行?若无配套良法,恐生大乱啊!老臣非为阻挠新政,实是为江山社稷忧心啊!”
他这一跪,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保守派官员,齐声高呼:“请陛下三思!”
这是以“实务困难”和“忠心”为名的最后抵抗。
刘宏看着跪倒的众人,眼神冰冷。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道关卡。他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看向荀彧:“文若,废除肉刑之后,配套之徒刑、劳役、流刑、罚金诸制,以及新旧律衔接细则,尔等可曾拟定草案?”
荀彧立刻从案几上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绢帛,双手呈上:“回陛下,臣与卢公及诸位同僚,连日商讨,已初步拟定《更定刑制疏》,请陛下御览。”
刘宏接过,迅速浏览。草案中详细规定了不同罪行对应的劳役年限(如城旦、舂、鬼薪、白粲等)、流放里程、罚金数额,并明确了劳役期间的管理、衣食供给标准,以及以劳役抵扣部分罪责的可能性。同时,对于旧律已判肉刑尚未执行者,如何依据新律改判,也做了详细说明。
“善!”刘宏合上绢帛,心中稍慰,荀彧和卢植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考虑得极为周全。他将草案递给身旁侍卫,示意传给杨赐等人观看。
“杨大夫,还有诸位,都起来吧。”刘宏语气缓和了些,“看看这份草案。废除肉刑,并非简单地一废了之,而是以更系统、更有效,亦能给罪人一线生机的方式取而代之!劳役可修桥铺路,垦荒屯田,于国亦有实利。流放可实边,亦可惩戒。这难道不比制造一堆残废,徒耗粮食,徒增怨恨更好吗?”
杨赐等人接过草案,仔细观看,越看越是心惊。这份草案思虑之缜密,条款之详尽,远超他们想象。许多他们以为的“实务困难”,草案中竟都已提出了解决方案。他们可以质疑理念,却难以从技术上彻底否定这份草案。
刘宏趁热打铁,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卢植和荀彧身上:“卢师,文若,即以此草案为基础,进一步完善。务求条款清晰,执行有力。新律颁布后,由尚书台牵头,御史台监督,于天下各州郡县,组织官吏学习新律,务必使人人知晓,人人遵循!旧律之中,凡与肉刑相关之条款,一律以新律为准!”
“臣等领旨!”卢植与荀彧齐声应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皇帝以绝对的意志力和臣下充分的准备,强行推动了废除肉刑的决议。修律馆内,虽然仍有少数人心中不服,但大势已去,再也无人敢公开反对。接下来的日子里,馆内工作的重点转向了具体律条的打磨与细化。废除肉刑,如同移走了一块压在《昭宁律》上的最大顽石,使得后续关于诉讼程序、证据规则、官吏约束等条款的讨论,阻力骤然减小了许多。一股革新之风,开始在这律法的殿堂内加速流动。
然而,就在《更定刑制疏》基本定稿,准备随新律一同颁布的前夜,荀彧于尚书台值夜时,收到了一份来自陈留郡的密报。密报并非通过常规驿传,而是由御史暗行紧急送达。
荀彧展开一看,眉头瞬间紧锁。密报称,陈留太守(与袁氏有姻亲)暗中联络郡内几位豪强大族,对新律废除肉刑极为不满,认为此举“纵容贱民,损害乡绅权威”。他们正在暗中串联,准备在新律颁布后,阳奉阴违,尤其在处理涉及豪强与平民纠纷的案件时,准备利用程序漏洞,或动用私刑,或歪曲律意,试图架空新律的执行。
“树欲静而风不止…”荀彧放下密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喃喃自语。陛下的意志可以贯彻于修律馆,可以书写于律典之上,但要想将这崭新的律法精神,植入帝国每一个角落,击碎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与旧观念,前方,依然是一片需要披荆斩棘的硬仗。他深知,废除肉刑只是第一步,如何让这仁政之光,真正照进黑暗的现实,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