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黎谦和季凛仿佛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一个早出,一个更晚归,刻意错开所有可能碰面的时间。
餐桌上不再有留给对方的饭菜,客厅里不再有并肩的身影,连空气都凝固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那场关于离婚的平静对话,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曾经最亲密的两人彻底隔开。
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终于击垮了黎谦强撑的意志。
这天晚上,他在办公室审阅一份关于新区土地征迁的紧急文件时,眼前突然一黑,握着笔的手无力垂下,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晕倒在地上。
幸亏秘书小林因为一份需要临时签字的文件折返,发现了他,立刻惊慌失措地叫了救护车。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单人病房的空气里。
黎谦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虚脱,手背上打着点滴,喉咙干得发疼。
“市长,您醒了!”小林一直守在床边,见状连忙凑近,“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和严重的精神压力导致的晕厥,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黎谦虚弱地点点头,想开口,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小林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劝道:“市长……要不要,给季总打个电话?您这样……总得有人照顾。”
季凛……
这个名字让黎谦的心蜷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摸向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憔悴的倒影。
他点亮屏幕,手指悬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迟迟没有按下。
打过去说什么?说自己累倒了?博取同情?在已经决定离婚的关口,这显得多么可笑和不合时宜。
季凛或许正在某个重要的商业酒会上谈笑风生,根本无暇顾及他这个即将成为前夫的、麻烦缠身的市长。
内心的骄傲、离婚协议的阴影、以及不愿示弱的倔强,让他一次次退缩。
最终,在秘书担忧的目光中,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至少在法律上还是伴侣。
他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但下一秒,传来的却是冰冷而急促的“嘟嘟”忙音。
……被挂断了。
黎谦举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尽管早有预料,但真真切切地被对方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那种清晰的拒绝感,还是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本就脆弱的心脏。
他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他……可能在忙。”黎谦对小林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不用打扰他了。”
他侧过身,背对着秘书和病房的门,闭上了眼睛。
长久的沉默后,他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以后……都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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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一家顶级私人会所的奢华包房里,正是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季凛确实在酒桌上,但他并非在谈笑风生。
他正面对着以张总为首的那几位,黎谦之前未能谈拢的企业家。
昂贵的白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胃里早已翻江倒海,火烧火燎般难受。
他那张平日里冷峻的脸上,此刻不得不堆起略显谄媚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陪着笑脸,拍着马屁。
他知道黎谦搞不定这些人。
他知道这个项目对黎谦、对新区有多重要。
他也知道,这些老狐狸是在故意拿乔,等着看这位年轻市长的笑话,或者等着攫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在得知黎谦谈判失败后,他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和关系,迂回地接触了这些人,磨了好几天,才换来今天这个“坐下来谈谈”的机会。
当黎谦的电话打来时,他正被张总搂着肩膀,逼着喝下一杯“诚意酒”。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分心,更不能让这些人察觉到他和黎谦之间任何可能被利用的关联。
他只能借着仰头喝酒的姿势,用最快速度摸出手机,看也没看,凭着感觉按下了挂断键。
动作隐秘而迅速,脸上依旧是那副迎合的、带着醉意的笑容。
“季总,业务挺忙啊?”旁边有人打趣。
“哪里哪里,骚扰电话而已,哪有陪各位老哥重要?”
季凛笑着敷衍过去,顺手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塞回口袋深处,仿佛那样就能将心底那一丝骤然闪过的担忧和刺痛也一并隔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终于绕回了正题。
张总剔着牙,斜睨着季凛,慢悠悠地说:“季总,你的诚意我们都看到了。这样吧,咱们也别说那些虚的。”
他指了指桌上分酒器里还剩大半的、高度数的白酒,“你把剩下这些,估摸着还有十来杯吧,一口闷了!你喝完,我们哥几个,就当是给你季总这个面子,新区投资的事,就这么定了!怎么样?”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季凛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审视的意味。
十来杯高度白酒,这已经不是喝酒,是要命。
季凛的胃部猛地抽搐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这是刁难,是下马威,但他没有退路。
黎谦苍白疲惫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灿烂了几分:“张总爽快!好!就冲您这句话!”
他拿起分酒器,直接将清澈烈性的液体倒满一个个小酒杯,排成一列。
浓烈刺鼻的酒气直冲鼻腔。
第一杯,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灼而下,食道和胃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第二杯,第三杯……他喝得又快又急,试图用速度麻痹感官。
第四杯下肚,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拿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第五杯……当那滚烫的液体再次强行灌入喉咙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上来,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被烙铁反复灼烧,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不得不伸手撑住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衬衫。
“季总,海量啊!”有人在一旁起哄。
“还……还有……”季凛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腹部的绞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伸手去拿第六杯。
他知道,他不能停,他必须把这该死的酒喝完。
十杯烈酒,像十道烧红的烙铁,接连灌入喉中。
季凛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强撑着一杯杯喝完,最后一口下肚时,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灼痛感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到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桌上那些人混杂着惊讶、佩服的叫好声。
“好!季总够意思!”张总终于拍板,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合作的事,就这么定了!细节明天让我秘书联系黎市长,市长有你这样的伴侣怪不得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呢。哈哈哈哈……”
几个老总全都笑了,季凛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胃部的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气音:“多谢……张总……各位……抬爱……”
送走这群心满意足的“大佛”,包房门关上的瞬间,季凛强撑的意志如同崩断的弦,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包房内的独立卫生间,反手锁上门,便再也控制不住,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先是尚未消化的食物,然后是灼热的酒液,最后几乎是带着胆汁的苦涩液体。
呕吐物刺鼻的气味充斥在狭小的空间,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腹部刀绞般的疼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雨水般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
他狼狈地撑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感觉自己像个被掏空了的破旧皮囊。
不知过了多久,胃里终于吐无可吐,只剩下阵阵空虚的抽搐。
他虚弱地按下冲水键,看着那些污秽被漩涡卷走,仿佛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一遍遍泼脸,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底布满血丝,头发凌乱,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落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呼吸,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衣物,用纸巾仔细擦干脸上的水渍,试图抹去所有狼狈的痕迹。
他需要看起来……至少是正常的。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除了工作上的,最上面一个,赫然是“黎谦”。
他立刻回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的却不是黎谦清越的嗓音,而是秘书小林压低的声音:“季总?”
“黎谦呢?”季凛的声音因为酒精和呕吐而异常沙哑。
“市长他……他晕倒住院了,刚睡着。”小林的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住院了?晕倒?
季凛的心猛地一沉,所有因为谈成合作而勉强升起的一丝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心疼和自责的焦灼。
“地址发我。”他言简意赅,挂了电话,甚至来不及等代驾,直接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
深夜的医院走廊寂静无声,消毒水的气味比会所里残余的酒气更让人清醒。
季凛按照地址找到病房,轻轻推开门。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柔和的光线洒在黎谦沉睡的脸上。
他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清瘦憔悴,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嘴唇也有些干裂。
他睡得很沉,呼吸轻浅,连季凛走进来都毫无察觉,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
季凛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张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睡颜。
满身的酒气与病房洁净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黎谦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往后捋了一把,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
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季凛的心口泛起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
他想起了大学时黎谦熬夜看书睡着,他也是这样帮他捋开头发;想起了婚后无数个夜晚,他习惯性地抚摸对方柔软的发丝。
可现在……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
目光描摹过黎谦微蹙的眉头,紧闭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枚依旧戴在他手指上的婚戒上,眼神复杂难辨。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缓缓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柔只是一个错觉。
他转身,走向门口,对守在外间的小林低声嘱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别告诉他我来过。”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融入走廊的黑暗之中,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病房里,黎谦依旧沉睡着,对今夜这场无言的探视毫无所知。
只有空气中,似乎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清冽又混杂着烈酒的气息,证明有人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