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标志着关系终结的判决,像一道清晰的分割线,将过去与现在彻底劈开。
黎谦搬进了市政府分配的公寓,陈设简洁,缺乏生活气息,像一个临时落脚点。
他试图用熟悉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批阅文件,主持会议,视察基层,比以往更加投入,近乎苛待自己。
只有身边最亲近的秘书小林能察觉到,市长偶尔会对着窗外某处失神,那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每当夜深人静,工作的喧嚣散去,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那种无边无际的空洞感便会如潮水般涌来。
他抗拒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只放着两样东西——一块早已停走的手表,和一张婚礼录像的光盘。
他会戴上耳机,将光盘放入播放器。
屏幕上再次出现那个笑容灿烂、眼神明亮的自己,和那个满眼宠溺、会搞怪当众亲吻他的季凛。
喧闹的接亲,庄严的宣誓,季凛那句“兄弟仁义这一块,结婚特地叫我过来当新郎”的宣言……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看的次数太多了,多到每一个细节都能倒背如流,可每一次看,心口的疼痛却并未因此减轻分毫。
他试图从中找回当初那份炽热的感受,回应心理医生的治疗,但往往只是徒增惘然。
看完视频,手表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他时光的流逝与爱情的消亡。
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表带,眼神空洞,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物件,触摸到那个夏天夜晚,季凛为他戴上手表时,指尖的微颤和眼底的星光。
回忆是甜蜜的毒药,明知会痛,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那段感情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另一边,季凛的生活则呈现出另一种形态。
他回到了那栋如今显得过分空旷的别墅,却很少在非睡眠时间停留。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公司的运营中,行程表排得密不透风,跨国会议、项目谈判、商业晚宴……
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他表现得异常冷静和高效,仿佛那场失败的婚姻只是一段需要翻篇的过往。
他不再提及黎谦,不再关注任何相关的舆论,甚至将那副曾经揭示残酷真相的眼镜锁进了保险柜,钥匙扔进了湖里。
只有在无人察觉的间隙,比如会议中场休息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时,或是深夜应酬归来,面对满室寂静时,那强撑的冷静面具才会出现一丝裂痕。
他会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一推眼镜,随即意识到早已摘下,动作便僵在半空,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用持续不断的工作麻醉自己,用身体的疲惫对抗精神的空虚。
他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彼此自由,互不打扰,是他能为那段关系选择的、最体面的终局。
一个在回忆的泥沼中反复沉沦,试图打捞逝去的情感碎片。
一个在现实的高速轨道上狂奔,试图将过往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承受着离婚带来的余震,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深夜无人时的辗转与痛楚。
那场婚姻的正式解除,并未真正解除他们心中的枷锁,只是将那份沉重,化为了两种不同形态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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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带来的负面舆论,如同附骨之疽,持续侵蚀着季凛的商业帝国。
“出轨渣男”的形象被牢牢钉死,尽管他独自承担了所有污名,但市场的反应是冰冷而现实的。
公司股价连续多日断崖式下跌,市值急剧蒸发,股东们怨声载道。
几个重要的合作商,或是出于声誉考虑,或是趁机压价,纷纷提出解约或暂停合作。
银行方面也开始重新评估授信风险,资金链骤然紧绷。
季凛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四处奔走,开会稳定军心,亲自出面与关键客户沟通,试图力挽狂澜。
他表现得依旧冷静、强悍,用精确的数据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应对着各方质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深夜,当他独自面对满桌文件和无尽的麻烦时,那种从骨髓里透出的疲惫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需要应酬,需要酒精来麻痹神经,也需要在推杯换盏间,争取那渺茫的转机。
这晚,他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从会所出来时,脚步已经虚浮,夜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撑着最后的清明,用手机软件叫了代驾。
来接单的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男人,叫李维东。
他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呼吸间似乎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季凛蹙了蹙眉,混沌的大脑闪过一丝疑虑,他靠在车门上,声音含糊地问:“你……我怎么觉得有酒味?”
李维东心里一慌,眼神闪烁,连忙赔着笑,语气带着刻意的镇定:“先生,是您自己喝太多了吧?我专业代驾,怎么可能喝酒呢?快上车吧,外面冷。”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搀扶起季凛,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将这个高大的男人塞进了后座。
季凛确实醉得厉害,那点疑虑很快被更强烈的眩晕感淹没,他瘫软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李维东松了口气,绕到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他确实也喝了酒,不多,但足够让他的神经比平时迟钝一些。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打着精神,觉得自己完全能控制住车辆,甚至还在心里抱怨今晚这单客人事多。
夜晚的城市高架,车流稀疏。
李维东开着车,酒精开始悄悄发挥作用,他的注意力有些涣散,思绪飘忽。
就在这时,前方一辆重型货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变道,庞大的车身几乎占据了整个车道。
李维东吓得一个激灵,醉意瞬间吓跑了一半,他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试图避开这庞然大物。
然而,酒精麻痹了他的反应速度和判断力。
他变道的角度过大,车速过快,车辆失控地冲向旁边车道——
“砰!!!”
一声巨响,撕裂了夜的宁静。
季凛乘坐的轿车,狠狠地撞上了一辆正常行驶的小轿车侧面。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两辆车瞬间扭曲变形,破碎的玻璃和金属碎片四处飞溅。
现场一片狼藉。
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划破长空。
经过紧急救援和确认,这场惨烈的车祸,最终造成了三死一伤的悲剧。
代驾李维东,因剧烈撞击,当场死亡。
后座毫无防备的季凛,在昏迷中承受了最大的冲击,也当场殒命。
对方小轿车内的司机,同样不幸当场身亡。
只有对方车辆副驾驶座上的一名乘客,身受重伤,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残酷。
前一天还在商界运筹帷幄、试图力挽狂澜的季凛,就这样,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因为一场由醉酒代驾引发的荒唐车祸,戛然终止了所有的爱恨纠葛、所有的压力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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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震动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不祥的预兆直接敲打在心脏上。
黎谦刚从一场关于新区规划的冗长会议中脱身,疲惫不堪,几乎是机械地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秘书小林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出惊惶的颤抖:“市、市长……您……您最好立刻来一趟市人民医院……紧急通道……是、是关于季总……”
“季凛怎么了?”黎谦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是又胃出血了?还是喝酒喝到进了医院?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糟糕但尚可承受的猜测。
小林在电话那头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车祸……季总他……他……没了……”
“没了?”
黎谦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办公室中央,一时间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没了?什么没了?是项目没了?还是……
没了。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办公桌才没有倒下。
耳朵里嗡嗡作响,小林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
“我马上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甚至忘了穿外套。
深夜的市政府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如同敲打在坟墓上的丧钟。
车子一路疾驰,闯过了几个红灯,黎谦已经全然不顾。
他坐在后座,身体僵硬,双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仿佛有无数画面在疯狂闪烁——季凛笑着的样子,冷着脸的样子,在法庭上平静陈述的样子,还有……那天在救护车里,被他紧紧抓住手腕时,那无奈又疲惫的眼神……
“你这又是何必呢……”
那句话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医院急诊部的地下通道,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刺眼的荧光灯照着惨白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小林和季凛公司的几个下属已经等在那里,个个面色沉重。
“市长……”小林迎上来,眼睛红肿。
黎谦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通道尽头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金属门。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名警察。
“黎市长,”医生认识他,语气沉重而带着职业性的克制,“请节哀。我们需要您……确认一下。”
确认。
黎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他机械地跟着医生,走向那扇门。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双腿沉重得不听使唤。
金属门缓缓滑开,一股冰冷的、带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里面是医院的太平间。
正中央的推床上,盖着一块刺目的白布,勾勒出一个高大却再无生机的人形轮廓。
黎谦的脚步顿住了,呼吸骤然停止。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白布,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医生沉默地上前,动作缓慢而郑重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那张脸。
是季凛。
却又不再是黎谦记忆中的季凛。
他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命的灰白,曾经锐利深邃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睡着了。
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额头和脸颊有几处明显的擦伤和淤青,但并不算狰狞,只是更添了几分死寂。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随时会醒来,用那双戴着金丝眼镜的眼睛看着他,叫他“黎谦”。
可黎谦知道,他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那个曾经鲜活地爱着他、恨着他、为他付出一切、最终被他逼到绝路的季凛,此刻就躺在这里,变成了一具冰冷、僵硬、没有温度的躯体。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未说出口的话,所有他曾奢望的、或许存在的未来可能……都在这一刻,被这块白布,被这冰冷的寂静,彻底终结。
黎谦怔怔地看着,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想伸手去碰碰他,想去感受一下那是否还有一丝温度,想去摇醒他,告诉他别睡了……可他浑身僵硬,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呕出来。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耳边是巨大的、持续的嗡鸣声。
黎谦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