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作被一网打尽的消息,并未被刻意封锁,反而如同长了翅膀的海东青,在黎明时分便刺破了昭宁关上空最后一丝夜色,精准地落入每一个营区、每一间工棚。然而,与墨临渊和云舒预想中可能引发的恐慌与猜疑不同,这记重锤落下后,在绝大多数军民心中激起的,并非涟漪般的忧虑,而是如同海啸前夕般,一种被压抑到极致、亟待喷薄而出的愤怒,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前途命运的深切共鸣。
晨光初露,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昭宁关的每一寸土地。工棚区,老铁匠周大锤正叮叮当当敲打着一根铁钎,听到消息后,他手中的锤子猛地停在半空,火星四溅。他布满老茧的手紧握着铁锤,青筋暴起。他娘的!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匠人一拳砸在铁砧上,震得工具哗啦作响,老子的两个儿子,就死在去年那场海寇袭扰中。这昭宁关,是我一锤一凿亲手打出来的希望!竟有人想从内部毁了它?!
在军营区,负责巡逻的校尉马远收到急报,脸色瞬间铁青。他想起三日前手下一名年轻士卒莫名失踪,当时只以为是畏难逃跑了,现在想来,恐怕是被细作灭口。传令下去,加强各哨卡戒备,没有我的令牌,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他声音低沉,眼中的怒火却几乎要喷薄而出。
而在最偏远的民夫营区,炊事班的张婆子正为士兵们准备早饭。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握着大勺,搅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听到细作被捕的消息,她手一抖,勺子掉进锅里。张婆子的丈夫早年死于海盗之手,唯一的儿子也在筑关时因工事坍塌而丧命。她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好啊,好得很!让他们尝尝,什么叫民心所向!
一种无声的共识,在潮湿咸腥的海风与铿锵有力的号子声中凝聚、发酵——昭宁关,已不仅仅是朝廷的一道命令、王爷的一项功绩,更是他们这数万人,用汗水、血水,甚至同伴的生命,一砖一瓦垒砌起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是抵御海盗、庇护家园的实实在在的屏障。如今,竟有人要从内部蛀空它、毁灭它?这已触犯了最基础的生存底线!
三日后的清晨,海平面上的朝阳挣扎着突破云层,将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初具规模的昭宁关主体城墙上,也照亮了核心工地前那片临时平整出来的广阔空地。这里,即将进行一场非同寻常的。
天色未明,空地上便已开始聚集人群。兵士们按建制列队,盔甲与兵器在晨曦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民夫工匠们则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脸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愤慨,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催促,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们,仿佛要共同见证一个关乎自身命运的时刻。
人群中,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左腿似乎受过重伤,走路一瘸一拐,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老者名叫陈老根,曾是沿海渔村的村长,在一场海盗袭击中失去了妻子和小女儿,自己也因保护村民而被砍断了左腿。他费力地爬上一处土坡,对着周围聚集的人群,声音沙哑却清晰:乡亲们,老汉我活了六十七年,见过太多海盗的恶行。朝廷设关,王爷筑城,为的不就是让我们这些老百姓能睡个安稳觉吗?今天,谁要毁了这道墙,就是毁了我们的命!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站出来,眼中含泪:我家男人死在去年的海寇手中,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长大。王爷和王妃为我们筑这昭宁关,是救了千万个像我这样的妇孺啊!
说得对!一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工匠高声应和。他是来自内陆的木匠李大壮,父亲是被海盗杀害的商队护卫,我李家祖传三代木匠,到我这一代,本该安居乐业。可那群海寇,毁了我父亲的商队,也毁了我的家!我来昭宁关,不为别的,就为亲手筑起一道墙,挡住那些恶人!
人声鼎沸中,一位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妇人挤到人群前方,她手中捧着一个破旧的木盒,里面装着几枚铜钱和一块褪色的红布。这是我家老头子临终前交给我的,她声音哽咽,他说,如果有一天朝廷派人来筑关防,让我们献上这点心意,求个平安。我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王爷和王妃带着我们筑起这道墙,我这把老骨头,愿为关墙添一块砖,加一捧土!
空地中央,一座由厚重原木临时搭建的高台矗立着,虽简陋,却自有一股威严。台前,数名被缚跪地的细作,在持戈甲士的看守下,如同霜打的茄子,萎顿在地。当墨临渊与云舒并肩踏上高台时,原本鼎沸的人声骤然平息,成千上万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而来,空气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墨临渊并未身着亲王蟒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更显身形挺拔,眉宇间凝着沙场特有的肃杀之气。他没有冗长的开场,甚至没有给台下细作申辩的机会——在绝对的力量和证据面前,虚伪的程式显得多余。
他直接一挥手。亲卫们便将搜出的罪证一一抬上高台,公开展示:密码写就的密信、小巧却致命的毒药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罐、以及绘制有关键工事细节甚至标明了巡逻间隙的羊皮图纸……每一样物证被举起,台下便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怒骂。
那、那是我儿子的字迹!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冲出,指着那封密信,声音颤抖,我儿子三年前出海经商,再也没回来。他们、他们骗了我儿子,利用他给我们村里传递假消息,害死了我们七个后生!
另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也哭喊道:火油!那是火油!去年我家的渔船就是被这样的火油烧毁的,我男人还在船上啊!
肃静!值星官高声喝道,声音在空旷场地上回荡。场面暂时被压制,但民众眼中的怒火已如实质,仿佛能将跪地的细作烧成灰烬。
紧接着,墨临渊让亲卫带上了几名特殊的。他们是曾被太师幼子手下以重利诱骗、后又因知晓内情而面临灭口威胁,最终被墨临渊的人暗中救下的。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风霜沟壑的老者,被搀扶上台。他名叫赵老栓,曾是沿海渔村的渔民。
老者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乡亲,未语泪先流,他颤巍巍地指着跪地的细作头目赵四,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乡亲们!王爷王妃明鉴啊!就是他们……还有他们背后的主子!骗我们说事成后给十两银子安家……可、可转头就想把我们这些没了用处的人,扔进海里喂鱼!要不是王爷的人暗中保护,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早就成了海边望乡的孤魂野鬼了!
他猛地扯开破旧的衣襟,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新伤疤:三个月前,他们派人在夜色中偷袭我们这十几个人,说我们知道得太多了。我亲眼看着老李、老王被刀刺穿胸膛,扔进海里。我侥幸跳海逃生,被海浪冲到岸边,却被王爷的巡逻队救起。老者眼中泪水纵横,他们不仅要毁了关墙,还要咱们的命!他们不让咱们活啊!
另一名证人,一个瘦弱的少年也走上前,他只有十五岁,是赵老栓的孙子。少年名叫小石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青。那晚,我躲在草丛里,看见他们把爷爷抓走。我跟着他们到海边,听见赵四说:这批人留不得,知道太多细作安排。太师吩咐,毁了昭宁关,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少年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异常坚定,他们说,关墙下埋了火药,只要点燃引线,整段城墙就会坍塌。他们甚至计划在竣工典礼上……刺杀王爷和王妃!
真相,如同炽热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每个人的心尖。最后一丝可能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火山喷发般的集体愤怒!
杀了这些狗贼!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不能饶了他们!他们是海寇的同党!
王爷王妃为我们做主啊!
誓死保卫昭宁关!
怒吼声、哭喊声、咒骂声汇成一股滔天的声浪,冲击着木台,也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那是一种源自最朴素的生存本能和对家园守护意志的最强烈表达。有人开始向台上投掷烂菜叶和石块,若非士兵阻拦,这些细作恐怕当场就要被愤怒的民众撕成碎片。
墨临渊再次抬手,无形的威压再次令喧嚣平息。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因激动而通红的面庞,声音沉浑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将士!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将此等宵小之徒缚于此地,并非只为彰显国法军威!更是要昭告天下,无论是海盗,还是他们背后的魑魅魍魉!他手臂一挥,指向身后蜿蜒的关墙和远方的大海,这昭宁关,是我们数万人,用血汗、用性命,筑起的新的长城!是护卫我朝海疆、保卫我等家园的基石!它的一砖一瓦,都凝聚着我们的心血!任何想要破坏它的人,便是与我等全体为敌,与这天下渴望安宁太平的黎民百姓为敌!
人群中,那位失去丈夫的年轻母亲抱着孩子,泪流满面:王爷说得对!这道墙,是我们的命!
老铁匠周大锤举起手中粗糙的铁锤,高声道:王爷,老汉我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一个理:谁要毁我们的墙,就是毁我们的家!毁我们的命!
墨临渊话语一顿,声调微扬,抛出一个看似将权力下放的问题,实为最高明的凝聚手段:然则,如何处置方能平息民愤、以儆效尤?是立斩阵前,祭我战旗?还是依律押解入京,交由三法司定夺?本王,今日想听听诸位之意!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争执声此起彼伏。有喊打喊杀的,有要求明正典刑的。一位年轻的士兵激动地喊道:王爷!这些细作害死我的同袍,就该砍了头,挂在城墙上示众!
另一位老工匠却摇头道: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们了。就该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想毁的关墙是如何一天天建成的!
最终,一位在工地上德高望重、曾参与多处关键节点建造的老匠人,在几名徒弟的搀扶下,走出人群,来到台前。他名叫李长顺,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一双巧手能将最普通的木材变成坚固的建筑。李老爹脸上布满皱纹,双手布满老茧,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先是对着墨临渊和云舒深深一揖,然后转身,面向人群,朗声道:王爷,王妃,诸位乡亲!小老儿是个粗人,不懂太多大道理。但觉得,一刀杀了这些腌臜货,太便宜他们了!他们不是想毁咱们的关墙吗?不如,就让他们在这关墙之下,服最苦最累的役!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想毁掉的家园,是怎么在咱们手里,一天天变得固若金汤!让他们用残生,来赎这滔天大罪!这,比一刀痛快,更解气!也更让后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知道,打昭宁关主意的下场!
这个提议,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引发了更强烈的反响!
对!让他们服苦役!累死他们!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附和声。
让他们赎罪!到死为止!
李老爹说得对!就这么办!
民意汹涌,几乎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墨临渊与云舒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深藏的赞许。这不仅是惩罚,更是将一场危机转化为最深刻、最持久的凝聚力工程的绝佳契机。让破坏者亲手参与建设,没有比这更讽刺、更具有警示意义和动员效果的惩罚了。
墨临渊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便依李老爹和诸位乡亲所请!将此辈罪囚,悉数打入苦役营,专司最险、最重、最耗心力之工!以役代刑,直至我昭宁关全面竣工,海疆靖平之日!若中途累死、意外身亡,便是天意!若苟活至完工,再行发落!
王爷英明!王妃英明!
昭宁关万胜!
判决一下,群情激昂到了顶点!不知是谁先带头,震天的号子声再次响彻云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整齐划一,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和决心。建设的热忱,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燎原之火,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人群中,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泪流满面,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孩子的小脑袋上,喃喃道:儿啊,你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咱们有家了,有墙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老铁匠周大锤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身对身边的工友们大声道:兄弟们!王爷给了咱们做主的机会,咱们不能辜负!从今天起,我周大锤保证,每天多打十根铁钎,绝不懈怠!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响应声,工人们纷纷表态要加倍努力。一位年轻工匠高举手中的斧头:我的斧头磨得最锋利,每日多砍百根木头,不在话下!
一位年长的石匠也站出来,声音洪亮:我老石匠干了一辈子石工,今日起,每块石头都亲自检视,绝不让一颗松动的石子留在咱们的关墙上!
人群开始有序散去,但激昂的情绪久久不散。这时,那位提议的李老爹,却并未随人群离开,而是拉着自己那个约莫十来岁、眼神机灵的孙儿,捧着一件用粗布小心翼翼包裹的物事,颤巍巍地再次走到台前,对着正要离开的云舒,深深拜了下去。
王妃,老匠人声音哽咽,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带着无比真诚的笑意,小老儿和工地上几个相熟的老伙计,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见您设计的那些标准件,边角料丢了可惜,就琢磨着,照您那箱子的巧思,一点点拼凑了点东西……算不上万民伞,就是点穷心意,愿王爷王妃身体康健,愿咱们这昭宁关,平平安安,再不受人欺负!
云舒微微一怔,示意身旁的女卫接过。粗布掀开,里面赫然是一把尺寸不大、却结构极其精巧的木制。伞骨用的是各种形状的废弃模块榫卯边角料,不用一钉一铆,完全依靠精巧的榫卯结构拼接而成,牢固异常。伞面是洗得发白的粗麻布,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写满了名字,更多的是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红手印,有些甚至能看出是直接用割破的手指按上去的。
这简陋、粗糙、甚至有些笨拙的万民伞,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云舒手心发颤,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胸腔直冲眼眶。她仿佛能看到,在劳累了一天的工棚里,在昏黄的油灯下,这些淳朴的工匠们,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打磨着那些废弃的木料,如何怀着最虔诚的心愿,将彼此的名字、乃至血印,留在这简陋的伞面上。
她双手郑重地接过这把比千斤还重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沙哑:李老爹,还有诸位乡亲……这份心意,我和王爷,收到了。她目光扫过老人皴裂的手指、孩子清澈又带着期盼的眼神,无比郑重地说道:放心。有王爷,有将士们,更有你们大家在,这昭宁关,就一定是咱们最坚固的家!谁也毁不了!
李老爹用力地点头,老泪纵横,拉着孙儿,一步三回头地融入散去的人流。那稚嫩的童声随风隐约传来:爷爷,王妃说,这里是咱的家……
墨临渊走到云舒身侧,与她一同望着那消失在人群中的一老一少,又望向远处阳光下如火如荼、号子声震天的工地。他沉默片刻,轻声道:民心如水,载舟覆舟。今日方知,这二字,重逾千钧。有了它,昭宁关,才真正有了魂,有了根。
云舒紧紧抱着怀中那把粗糙的,感受着那上面承载的万千期盼与重量,重重地点了点头。阳光洒在她侧脸,也洒在身后巍然初显的关墙上,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定的金色光芒。
就在此时,李老爹的孙子忽然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递给云舒一个小木盒:王妃,这是爷爷让我交给您的。他说,这是他用最坚硬的铁木做的,希望您和王爷平平安安。
云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对精雕细琢的木制龙凤佩,做工虽不及宫中御制品般精细,却带着一种质朴而真挚的力量。龙凤相依,栩栩如生,每一道纹路都凝聚着老匠人的心血。
替我谢谢李老爹。云舒郑重地将龙凤佩收入怀中,轻声道,这份情谊,我和王爷永生铭记。
小童欢快地点头,转身跑向他的爷爷。阳光下,祖孙俩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忙碌的工地上,成为了昭宁关这幅宏大画卷中温暖的一笔。
墨临渊望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轻声道:云舒,有朝一日,当我们的子孙站在这座关墙上,眺望这片我们亲手守护的海疆时,他们会记住今天。记住这民心所向的力量。
云舒抬头望向远方,海天相接处,一片蔚蓝。她握紧了手中的万民伞,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王爷。昭宁关不仅是一座城墙,它是一颗心,一颗跳动在海疆之上、守护万千百姓的赤子之心。
夕阳西下,昭宁关的轮廓在金色的余晖中愈发雄伟。关墙之上,工匠们挥汗如雨;关墙之下,农夫们开垦荒地;不远处的海面上,渔夫们的船只缓缓归航。一幅安宁祥和的画面,却凝聚着无数人用汗水、泪水甚至鲜血换来的和平。
这就是民心所向,这就是他们为之奋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