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
苏明远的报复,来得比苏喆预想的更快,也更阴损。
并非直接的冲突,而是利用他在府中多年经营的人脉和影响力,从细微处着手,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入。
这日清晨,听竹轩的早膳比平日晚了近半个时辰才送来。送膳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说是大厨房今日忙乱,耽搁了。
送来的膳食,也明显不如前几日精细。粥有些凉了,几样小菜看上去也蔫蔫的,连平日里必备的牛乳羹也未见踪影。
迎夏皱着眉询问,那小丫鬟只含糊说是采买上今日未进到新鲜的牛乳。
苏喆坐在桌前,看着这明显被克扣了的早膳,神色平静。他拿起勺子,慢慢喝着微凉的粥,对一旁面露愤慨的春桃和神色各异的迎夏、拾秋淡淡道:“无妨,天热,吃些凉的也好。”
他心中冷笑,苏明远果然只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克扣用度,拖延供应,试图用这种琐碎的刁难来恶心他,打击他的威信。
若他还是那个怯懦的原主,或许真会被这种无处不在的憋屈磨掉心气。但他是苏喆,经历过尸山血海,权谋倾轧,这点小把戏,在他眼中如同儿戏。
他并未发作,也未曾去向王氏告状。告状是弱者的行为,而且只会让王氏觉得他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徒惹厌烦。
他选择静观其变,甚至有意纵容。他要让这些刁难浮出水面,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是谁在背后指使。
果然,见听竹轩这边毫无反应,接下来的两日,刁难变本加厉。份例内的时鲜水果变成了蔫坏的,新裁的夏衣料子被换成了去年的库存次品,甚至连书房用的冰例,也被以“库房储备不足”为由,削减了一半。
听竹轩的下人们,虽然不敢明言,但气氛明显有些压抑。连带着外面那些原本想烧冷灶的管事、嬷嬷,也纷纷观望起来,不敢轻易靠近。
苏喆依旧不动声色。他甚至在钱嬷嬷例行前来“探望”时,都未曾提及这些琐事,只是与她探讨了几句书画鉴赏,仿佛全然不知自己院中的窘境。
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既能解决问题,又能给予苏明远有力回击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了。
这日,是府中每月一次,各房主子前往老太太所居的“松鹤堂”请安的日子。
按照规矩,苏喆这样的庶子,若非老太太特意召见,平日是无须,也轮不到去请安的。但如今他身份不同往日,王氏为了显示恩宠,特意让钱嬷嬷传话,让他今日也一同前去。
苏喆心知,这既是王氏的抬举,也是一次考验。在老太太和众多兄弟姐妹面前,他的言行举止,将直接影响众人对他的观感,也关系到王氏的脸面。
他精心挑选了一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净挺括的月白色长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整个人显得清瘦文弱,却又透着一股书卷气的干净。
当他准时出现在松鹤堂外时,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嫡出的二小姐、四少爷,以及其他几位庶出的兄弟姐妹都已到了,正三三两两地站在廊下说话。看到他过来,说笑声顿时小了下去,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嫉妒。
苏明远站在人群最前方,被几个嫡系的子弟簇拥着,看到苏喆,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容,故意扬高了声音对身旁的四少爷道:“四弟,你瞧,这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皮,倒也有几分人模狗样了。只可惜,山鸡就是山鸡,插上几根羽毛,也变不成凤凰。”
他身边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四少爷苏明德年纪尚小,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接话。
苏喆仿佛没有听见,面色平静地走到廊下角落站定,微微垂眸,姿态恭谨,并不与任何人对视。
这时,松鹤堂的帘子被打起,一个大丫鬟出来笑道:“老太太醒了,请各位少爷小姐进去呢。”
众人连忙收敛神色,按照长幼嫡庶的顺序,鱼贯而入。
松鹤堂内布置得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古朴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香。永昌伯府的老太太傅氏,穿着一身深褐色团寿纹的杭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简单的翡翠头面,正靠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她面容慈和,眼神却依旧清亮,带着历经世事的通透。
众人齐齐上前请安:“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都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在看到站在末尾,低眉顺眼的苏喆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
王氏作为儿媳,今日也在一旁伺候,见老太太目光落在苏喆身上,便笑着解释道:“母亲,这是柳氏所出的老七,名喆。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大好了,媳妇便让他也来给您请个安。”
老太太“嗯”了一声,对苏喆招了招手:“孩子,上前来,让祖母瞧瞧。”
苏喆依言上前几步,在离榻前五步远处停下,再次躬身行礼:“孙儿苏喆,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
他声音清朗,举止得体,没有丝毫庶子常见的畏缩之态。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然清瘦,但眼神清明,气质沉静,不由点了点头:“是个齐整孩子。听说你病中还不忘读书?”
“回祖母,只是胡乱翻看,打发时间罢了,不敢当读书二字。”苏喆谦逊道。
“知道上进就是好的。”老太太语气温和,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身旁的王氏道:“我记得,库里是不是还有几刀上好的‘玉版宣’?放着也是白放着,回头给这孩子拿去练字吧。年轻人,笔墨上不要苛减了。”
老太太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堂内众人神色各异!
玉版宣!那可是顶好的宣纸,平日就连苏明远这样的嫡子,也不是随意能得的!老太太竟然开口就赏给了苏喆!
王氏脸上笑容不变,连忙应道:“是,媳妇记下了,回头就让人给七少爷送去。”她心中却是念头飞转,老太太此举,是随口一提,还是看出了什么?
苏明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他死死攥着拳头,才忍住没有当场失态。祖母竟然也向着这个庶子!
苏喆心中也是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躬身谢恩:“孙儿谢祖母赏赐。”
他敏锐地察觉到,老太太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她或许久不管事,但这府中的风吹草动,未必能完全瞒过她。今日苏明远的刁难和他的隐忍,恐怕早已落在了有心人眼里。老太太此举,未必是格外看重他,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对“规矩”的维护,以及对苏明远过于跋扈的一种无形敲打。
但无论如何,这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好的信号!
有了老太太当众赏赐的这“几刀玉版宣”,之前那些克扣用度、削减冰例的刁难,瞬间就成了一个笑话!谁再敢在这些基础用度上为难他,就是在打老太太的脸!
他不需要告状,不需要争吵,只是借着请安的机会,在老太太面前露了个脸,便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苏明远的第一波攻势,甚至借此,隐隐与府中最高地位的老太太,搭上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从松鹤堂出来时,苏明远脸色铁青,看都未看苏喆一眼,拂袖而去。
其他兄弟姐妹看向苏喆的目光,则更加复杂,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和忌惮。
苏喆走在最后,感受着背后那些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初试锋芒,效果不错。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苏明远绝不会就此罢休。
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的庶子。
他抬起头,看着廊外湛蓝的天空,目光沉静而坚定。
棋局,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