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训府邸今日宾客盈门。
不仅有江南士族的官员代表到场,东林党中要员亦现身其中,更有以朱纯臣为首的一批勋贵悄然入内。
杨二虎出身卑微,曾为奴仆,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初时心中忐忑,脚步发虚。
稍作调息,便稳住心神,昂首开口:
“诸位老爷,小人杨二虎,职不过百户,然今日乃代我家将军而来,望各位不吝信任,开诚布公。”
杨洪所选之人果然不凡,换作旁人,恐怕连话都说不利索。
陈良训虽托同乡先行联络,但对来者底细仍知之甚少。
他率先问道:
“杨将军那边可已就绪?此事尚在筹谋,万不可泄露风声,否则你我皆难逃灭顶之灾。”
几位胆怯的官员随即附和:
“确实得小心,大同城里厂卫耳目众多,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杨二虎淡然回应:
“诸位尽可安心,我家将军行事滴水不漏,从不轻举妄动。”
“如今大同镇城内外,军中将领与主官皆已归心,大事只待时机。”
“时机成熟自然动手。”
杨二虎低声回应。
“关键在于长城外的蒙古部族,若无他们响应,大事难成。”
“江南那边也要盯紧,一旦准备妥当,无需再议,立刻起事。”
“等关外兵马入塞,由杨洪放行,声势一起,皇上必定按捺不住。”
朱纯臣身为反帝勋贵之首,将整个谋划娓娓道来。
文官与勋贵联手对抗君主,在大明立国以来,尚属首次。
足见朱由校这些年的举措,已将多少权贵逼至对立面,积怨之深,可见一斑。
“蒙古人不足为虑,谁给粮草就听谁的,只要利益到位,自会出兵相助。”
陈良训不等杨二虎开口,便抢先答道。
“我真正忧虑的是,皇上是否会亲自出征。”
“倘若他稳坐宫中不出,我们所有布局都将化为泡影。”
众人神色凝重,眉头紧锁。
这时,吏部员外郎周顺昌忽然仰头一笑,声音清朗,引得四周侧目。
“部郎为何发笑?”陈良训不解地问。
周顺昌淡然道:
“此事有何难解?你们终究不了解皇上心意。”
“他一心想要效仿文皇,重现永乐盛世。边境一旦告急,战报传来,边军溃退,你说他会袖手旁观?”
话音未落,便有官员追问:
“此话怎讲?何以断定?”
周顺昌轻叹一声,心中暗忖:尔等眼界有限,难以窥其全貌。
随即缓缓说道:
“皇上的种种作为,早已昭然若揭。”
“登基之初,立即整编军队,调集各地精锐入京,组建羽林军。”
“这与当年文皇设立三大营,有何不同?分明是同一手段。”
“裁撤京营、亲军卫,岂非明明白白在削弱兵部与勋贵手中的兵权?”
“他亲赴千里之外征战,图的不是掌控军权,便是立威于天下。”
“正因如此,我们才有机可乘,以彼之道,还施其身。”
众人默然倾听,随后纷纷点头。
周顺昌所言句句切中要害,皇上的心思,似乎果真如此。
这样一来,事情便有了转机,众人心里压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接下来摆在面前的核心之事,便是等时机成熟后,如何助他们选定的人顺利继位。
“广王很快就要启程离京,我们能动用的时间极为有限,必须尽快设法与他见面,摸清他的真实态度。”
“这件事我来办。广王出京的各项安排皆由礼部经手,我有正当理由直接与他会面。”
礼部主事孙亮语气坚定,眼神沉稳。这些日子以来,他暗中观察广王,发现此人与其他藩王迥然不同,并非沉溺享乐之辈,反而心怀韬略,只是深藏不露,从不轻易表露心迹。
……
依照大明祖制,宗室子弟一旦受封或完婚,便不得再居宫中。
此规意味着其已成年,需自立门户。
朱由检虽尚未远赴广州,但婚事既定,便不能再留皇宫。
成婚当夜,他便搬入内城一处久未启用的府邸,开始了独居生活。
“启禀殿下,所有物件均已备妥,只待圣旨下达,礼部仪仗到位便可启程。”
小太监躬身禀报,园中静坐的朱由检却毫无反应。
行程早已由上头定好,他无需插手,也无力更改。
他唯一期盼的,是早日离开这座京城,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
话音刚落,小太监退下不久,广王妃周氏缓步走入园中。
她脚步缓慢,似承载着无形重负。
“殿下不必如此郁结,待您离开京城,远赴广州,陛下心中的防备自然会松懈。”
“您与陛下血脉相连,乃是同胞兄弟,他终究不会对您下手。”
周氏望着丈夫沉默的脸庞,深知他心中所忧,故而出言宽慰。
她能知晓这些隐秘,全因朱由检在漫长禁闭中,将心事尽数吐露。
数月之前,他被下令不得踏出宫中大殿一步,形同软禁。
而下令之人,竟是曾对他百般呵护、他一生敬重的兄长。
这一变故如寒冰刺骨,彻底动摇了他的信念。
他反复思量,试图理清缘由。
最终,他隐隐察觉——或许,是因为他的志向与兄长背道而驰,才招致这般冷遇。
他脑海中仍残留着那段记忆,当年劝说皇兄莫要随意处决大臣、滥用刑罚时,对方投来的目光如刀般锋利,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但他并未退缩。读过的圣贤书在他心中扎了根,他清楚暴政终将招致动荡与覆灭。
只要还有机会开口,他便不会停止进言,只愿少些流血,少些冤魂。
即便心里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从未向旁人探询过真相,更未公开验证过自己的判断。
恐惧如影随形。他怕一语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连累家人。
直到遇见眼前这位女子,他才终于敢卸下心防,把多年压抑的情绪倾吐而出。
周氏静静听着,眼中泛起泪光。她懂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丈夫承受的一切,与她过往的经历何其相似。
朱由检苦笑一声,低声说道:
“就算到了广州又能如何?虽远离纷争,可我们也等于被困在王府之中,终生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