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工具间门缝里渗入的光线不再是昏黄的路灯光,而是变成了清冷的、灰蒙蒙的天光。
天亮了。
狭小空间内的寒意并未随着雨停而消散,反而因为潮湿变得更加沁入骨髓。林晚维持着环抱的姿势几乎一整夜,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冰冷刺骨。但她不敢动,生怕惊扰了怀中似乎终于获得片刻安宁的男人。
沈砚的后背依旧滚烫,高烧显然没有退去,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那些痛苦破碎的呓语也渐渐平息,像是终于耗尽所有力气,沉入了更深层的、或许是药物作用下的昏睡。
林晚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有些失去知觉的手臂,想要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她细微的动作却还是惊动了他。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警觉的呻吟,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是挣扎着要从沉重的昏睡中挣脱。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屏住呼吸。
沈砚极其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全然茫然的,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和病态的红血丝,焦距涣散。他下意识地想要动,却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左肩,一阵剧烈的抽搐让他瞬间闷哼出声,额头上刚干的冷汗再次沁出。
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林晚那张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脸。
然后,他意识到了两人此刻过于亲密的姿势——他几乎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她怀里,她的手臂还环在他的腰侧。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清晰的震惊、窘迫,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立刻逃离的慌乱!
他猛地试图坐直身体,与她拉开距离,但这个动作带来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别动!”林晚惊呼一声,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了,连忙伸手扶住他,防止他撞到身后的铁门。
沈砚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颊因为窒息般的咳嗽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林晚的手下意识地在他后背轻轻拍抚,帮他顺气,触手所及一片滚烫。
咳喘好不容易稍稍平息,沈砚靠在门板上,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脸上满是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狼狈不堪。
他不再看林晚,只是死死抿着苍白的嘴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冷硬的岩石,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极度排斥和抗拒的气息。
刚才那短暂依偎带来的些许缓和,瞬间荡然无存。那层冰冷的、坚硬的壳,在他恢复一丝意识后,以更快的速度、更决绝的姿态,重新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林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和失落蔓延开来。她默默地收回手,向旁边挪开了一点距离,低声道:“你还在发烧,伤口也需要处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医生。”
沈砚没有立刻回应。他闭着眼,喘息逐渐平复,但眉头依旧紧锁,像是在极力对抗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和虚弱,也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眼中的水雾和慌乱已经褪去,重新被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所取代。
他的目光扫过依旧在角落熟睡的阿阮,最后落在林晚脸上,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们被盯死了。常规的医院和诊所……都不能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绝境。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那……那怎么办?”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伤重而死吗?
沈砚的视线移开,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下定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心。
“还有一个地方……”他极其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磨出来,“……风险很大。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没有说是什么地方,但那凝重至极的语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晚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赴死般的决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明白了,他说的那个地方,恐怕比第七仓库更加危险,是真正意义上的龙潭虎穴,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非去不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恳求。
沈砚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对上她的眼睛。那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的东西——沉重的责任、无法摆脱的过去、对阿阮和她的担忧,以及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承认的、对她安全的顾虑。
“等死,”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和冒险……你选哪个?”
他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因为他早已替他们做出了选择。一个用他自己性命去博取生机的选择。
林晚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让它掉下来。她知道,此刻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多余的。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好。你去哪里,我和阿阮就去哪里。”
她的坚决似乎有些出乎沈砚的意料。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里那抹不容置疑的倔强,眼神复杂地波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极其艰难地,尝试着再次站起身。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林晚伸过来的搀扶的手。两人互相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叫醒阿阮,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整理的,三人早已狼狈不堪。
沈砚靠在门边,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清晨的巷道异常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积水的声音。
他缓缓推开那扇锈蚀的铁皮门。
清冷潮湿的空气涌入,带着雨后的清新和一丝凉意。天光虽然依旧灰蒙,却足以照亮眼前破败杂乱的景象。
沈砚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仔细扫过巷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窗户,确认没有埋伏和窥视。
“走。”他低声道,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他选择了一个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方向,步伐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
林晚拉着阿阮,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个血迹斑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始终没有倒下的背影,看着他湿透的衣服下清晰凸起的肩胛骨和紧绷的脊线,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寂静无人的、仿佛被城市遗忘的后巷。沈砚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令人心惊,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出人意料的路径。
最终,他在一堵看起来毫不起眼、爬满了枯萎藤蔓的老旧墙壁前停了下来。
墙壁上有一扇极其低矮、几乎被杂物完全掩盖的小铁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早已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门环。
沈砚示意林晚和阿阮退后,自己则极其警惕地再次确认四周安全,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去拉门环,而是用手指,在门框上方某块看似松动的砖块侧面,有规律地、极其轻微地叩击了几下。
那节奏很奇特,像是某种暗号。
叩击声停止后,他屏息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内没有任何反应。
沈砚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逐渐沉了下去。
就在林晚以为里面没人,或者这个联络点早已失效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锈蚀了百年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那扇低矮的小铁门,竟然从里面,被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一只苍老的、布满深色老年斑和皱纹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报纸,像是随意地递出来。
沈砚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眼神骤然一凝!他死死盯着那只手的手腕内侧——
那里,隐约露出了一小片青黑色的、模糊的图案印记!
虽然看不太清全貌,但那图案的轮廓……竟然和他那个U盘上、以及旧书封面上的鸟形图腾,有着惊人的相似!
林晚也看到了那个印记,心脏猛地一跳!
沈砚的动作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停滞,眼中的震惊和警惕达到了顶峰,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他极其迅速地接过那张旧报纸,看也不看就塞进了口袋。
那只苍老的手完成递送任务后,便无声无息地缩回了门内的黑暗之中。
“吱呀——”
小铁门再次发出一声轻响,重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仿佛从未打开过。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silent得如同幻觉。
只有沈砚口袋里那张莫名出现的旧报纸,证明着刚才并非梦境。
沈砚站在原地,脸色在灰蒙的天光下变幻不定。他没有立刻去查看报纸,而是再次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才示意林晚跟上,迅速离开了这堵诡异的墙壁。
直到拐入另一条更深的巷子,确认绝对安全后,他才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旧报纸。
他的手因为紧张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林晚紧张地看着他。
沈砚深吸一口气,展开报纸。
报纸是很多年前的,版面泛黄,字迹模糊。但在报纸空白处的边缘,有人用极细的笔,写下了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还有一个简单的箭头示意图。
沈砚的目光死死盯在那行小字上,瞳孔再次剧烈收缩!
林晚凑近一些,勉强看清了那行字的内容——
【“乌鸦”归巢,“影子”速离。——老烟斗】
乌鸦归巢?影子速离?
老烟斗?是刚才那个老人的代号吗?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砚猛地抬起头,望向城市某个特定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复杂,里面交织着震惊、恍然、以及一种更深重的、山雨欲来的凝重!
他攥紧了手中的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良久,他才缓缓低下头,看向一脸茫然而紧张的林晚,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着冰:
“……计划有变。”
“……我们不去‘那个地方’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报纸上那行小字,眼神幽深得可怕。
“……‘乌鸦’……已经回去了。”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