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是挂在爷爷的烟袋杆子上的。那呛人又亲切的旱烟味,混合着南方乡村夜里特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构成了我对世界最初的安全感。
我们村叫坳背村,藏在一大片山坳里,出门就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和黑黢黢的山林。连接村子与外面镇上的,只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蜿蜒小路,我们称之为“大路”。
白天,这条路是热闹的,赶集的、下田的、走亲戚的,人声不断。可一入了夜,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晚,这条路就仿佛换了副面孔,变得幽深、陌生,充满了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
那年我大概八九岁,天不怕地虎的年纪。起因是镇上的堂叔家办喜酒,爷爷带我去吃席。席面热闹,大人喝酒划拳,我们小孩追逐打闹,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
爷爷多喝了两杯,脸上泛着红光,被堂叔他们拉着又说了好一阵话。等我们真正动身离开堂叔家时,夜色已经像浓墨一样泼了下来,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遥远的天顶上冷冷地眨着眼。
堂叔送到村口,递给我一个旧手电筒,说:“路上当心点,尤其是过那片老坟坡和杉木林,别耽搁,径直走。” 爷爷大手一挥,带着酒意笑道:“怕啥子嘛,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几只老鸦还能把人叼了去?” 他接过一根堂叔递来的粗大的竹火把,浸了煤油,用火柴点着。“噗”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腾起,驱散了身边一小圈黑暗。就这样,爷爷举着火把,我打着手电,一老一小,踏上了回家的夜路。
一开始,我并无惧意,甚至觉得兴奋。手电光柱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口子,惊扰了路旁草叶上的露珠和夜栖的虫豸。
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爷爷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在石板路上晃动。田野里传来青蛙的鼓噪,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沉默而巨大。爷爷酒意未消,哼着不成调的采茶戏,时不时跟我扯两句闲篇,说说今年的收成,或者指认路边某块形状奇怪的石头,说那是什么神仙留下的脚印。
但走着走着,气氛就开始变了。离镇上越来越远,身后的灯火和人声彻底被黑夜吞没。四周安静得出奇,连蛙鸣都稀疏了下去,仿佛它们也感受到了什么,集体噤了声。
只有我和爷爷的脚步声,以及火把的燃烧声,在这过分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手电的光圈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光圈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渗出来。风开始起了,凉飕飕的,吹得路边的竹林“沙沙”作响,那声音不像是风吹叶动,倒像是无数细碎的低语。
爷爷的哼唱声不知何时停了。他加快了脚步,握着火把的手似乎也更紧了些。我下意识地靠近爷爷,几乎要踩到他的脚后跟。“爷爷……”我小声叫了一句。
他回过头,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不像刚才那样红润,反而有些紧绷。“莫做声,跟着我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严肃。
我知道,我们快到“那片地方”了。所谓“那片地方”,是村里人对一段大约一里多长的路段的统称。路的一边是陡峭的山壁,长满了密不透风的灌木和荆棘,另一边,则是一片倾斜的坡地,那是村里年代久远的老坟场。
坟包一个挨一个,许多已经塌陷,墓碑东倒西歪,长满了荒草。而路的正前方,必须穿过一片茂密的杉木林。那些杉树长得极高,枝叶在空中交错,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即使是白天,林子里也光线昏暗,气氛阴森。
离老坟坡还有百来米远,爷爷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举起火把,朝着坟场的方向照了照。火光跳跃,勉强能勾勒出近处几个坟包的轮廓和墓碑模糊的影子。
野草在风中起伏,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窜动。我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手心里全是汗。就在这时,我手里的手电筒,光线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啪”一声,彻底熄灭了。
“怎么回事?”我慌了,使劲拍打着手电筒,但它毫无反应。
爷爷沉默地接过手电,揣进怀里,只沉声说:“坏了就别用了。靠火把光,跟紧我。” 失去了手电的补充照明,只剩下爷爷手中那支火把。火把的光是暖色的,但却不稳定,摇曳着,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石板路和旁边的山壁上,那些影子张牙舞爪,随着火焰的晃动而扭曲变形,看起来诡异极了。我总觉得,那些晃动的影子里,似乎不止我和爷爷两个。
正式走上老坟坡这段路,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好像专门绕着这片地方吹,带着一股土腥气和腐朽草木的味道。火把的光线有限,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石板,光线边缘的黑暗里,仿佛总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我不敢往坟场那边看,但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那些隆起的土包,在摇曳的火光下,好像活了过来,在微微蠕动。有的墓碑上似乎蹲着黑乎乎的影子,看不清形状,但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注视。
最邪门的是,我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不是我和爷爷的,是第三种脚步声。很轻,很飘忽,若即若离。你仔细去听,它好像就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和你自己的心跳;但你一放松,它又出现了,不紧不慢,就跟在后面。我几次想回头,都被爷爷低声喝止:“莫回头!走你的路,当啥子都没听见!”
爷爷的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半走半跑。火把在他手中剧烈地晃动,火焰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有好几次都差点熄灭,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周围的气温好像降低了不少,那股子阴冷,不是普通的夜凉,而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我们快要走过老坟坡,前方就是那片黑压压的杉木林入口的时候,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爷爷手里的火把,火焰猛地向一边拉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拽了一下,然后,“呼”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瞬间,绝对的黑暗笼罩了我们。那不是普通的黑,是浓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我甚至分不清哪是路,哪是旁边的深沟。风声、草叶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莫怕!”爷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沉稳。我感觉到一只粗糙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凉的小手。“站着别动,莫出声。” 我感觉到爷爷在动,他好像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辛辣的味道——是旱烟味。
接着,我听到极轻微的“嚓”一声,是火柴划着的声音。一小朵微弱但稳定的火苗在爷爷手中亮起,照亮了他布满皱纹但无比镇定的脸。他就着这火柴的火苗,不慌不忙地重新点燃了那支竹火把。
橘红色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虽然比之前似乎弱了一些,但终究是驱散了令人窒息的黑暗。爷爷举着火把,没有立刻往前走,而是转过身,面对着那片老坟坡,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嘴里用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商量。然后,他拉着我,转身毅然踏入了前方的杉木林。
杉木林里更是黑得离谱。高大的树木像鬼魅的巨人,沉默地矗立着,枝叶遮天蔽日,连那几颗可怜的星子也看不见了。火把的光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只能照亮脚下湿滑的、铺满落叶和鸟粪的小路。空气又湿又冷,弥漫着树木腐烂和真菌生长的味道。林子里安静得可怕,连风声到了这里都变得呜咽、扭曲。我总觉得那些笔直的、光秃秃的树干后面,藏着什么东西。
爷爷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拉着我,闷头赶路。他的步伐坚定,没有任何犹豫。火把的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我看到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但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种镇定像暖流一样,一点点传导到我身上,让我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一些。我只是更紧地攥着爷爷的手,把自己完全交付给他。
不知道在令人窒息的林子里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但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前方透来了微光,不是火把的光,而是天地间自然的、稀薄的夜色。树木开始变得稀疏,我们走了出来!重新看到开阔的田野和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时,我几乎要虚脱。
回头望去,那片杉木林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怪兽,匍匐在身后。而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我总感觉背后突然会跳出来什么,但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的路平坦了许多,也亮堂了一些。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坳背村零星闪烁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灯火。爷爷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掏出烟袋,就着火把点着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爷爷,刚才……火把怎么灭了?”我怯生生地问。
爷爷沉默地吸了几口烟,火星在夜色里一明一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娃儿,走夜路有走夜路的规矩。经过一些地方,要心存敬意,莫要大声喧哗,莫要胡乱张望。有时候,不是它们想吓唬你,只是咱们路过,打扰了人家的清静。你越怕,它们越容易靠上来。你挺直了腰杆,心里堂堂正正,它们也就奈何不了你。刚才啊,或许是哪位老人家嫌咱们吵着它了,跟咱们开个玩笑吧。”
他的话说得平淡,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波澜。那不是对鬼怪单纯的恐惧,而是对自然、对未知、对某种看不见的秩序的一种朴素的理解和敬畏。
终于到了村口,家里的煤油灯透过窗户,温暖得像另一个世界。奶奶听到动静,开门出来,嗔怪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让人担心死了!”
爷爷把熄灭的火把靠在墙边,呵呵一笑:“没事,路上耽搁了一下。”
那晚的经历,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随着年龄增长,我离开了坳背村,去城里读书、工作,走过更多更远、更灯火通明的夜路。但我再也没有经历过那样极致的黑暗和恐惧,也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在绝对恐惧中,被一只粗糙大手紧紧握住所带来的、足以穿透一切阴森的安全感。
许多年后,爷爷去世了,葬在了村后的山上。我回去送他,又是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走在已经修成水泥路的“大路”上。路灯昏黄,四周寂静。再次经过那片老坟坡和杉木林,它们似乎不再像记忆中那样恐怖,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如同岁月本身。
我站在路边,望着爷爷长眠的那座山的方向,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那支在浓黑中倔强燃烧的火把,还有爷爷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布满皱纹却无比坚毅的脸庞。
原来,世界上最厉害的辟邪之物,从来不是什么符咒法器,而是在那条充满未知与恐惧的夜路上,牵着你的那只温暖、粗糙、布满老茧却充满力量的手。它告诉你,别怕,跟我走。
而那份穿越黑暗的勇气与守护,早已超越了鬼神的领域,成为了照亮我此后所有人生夜路的一盏永不熄灭的、温暖的心灯。爷爷用他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如何面对生命中的一切“邪门”与黑暗——心怀敬畏,但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