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承志听着皇帝这番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的话语,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那不仅仅是委以重任,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对他多年坚持的肯定,是点燃他沉寂已久的热血与抱负的火种!
先祖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诗句在耳畔回荡,家族蒙冤与昭雪的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多年来,他身负忠良之后之名,却只能困守学院,空怀报国之志。
而今,陛下不仅知他、用他,更是将如此重要的权柄、如此艰难的任务交付于他,这份知遇之恩,重于泰山!
所有的疑虑、惶恐,在这一刻,被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热流彻底冲散、融化!
那股深植于血脉中的刚烈与担当,被彻底激发出来。他只觉得眼眶发热,鼻尖酸楚,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荡。
他再次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不再是方才程式化的跪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额头触碰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响声。
“臣……于承志,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哽咽,却异常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陛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寄以方面之重,信任若此!臣……臣必以残躯,报陛下知遇之恩!定当竭尽驽钝,荡涤污浊,整肃纲纪!必使国法昭彰,民心悦服!若有一丝懈怠,或负圣恩,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好!要的就是你这份锐气与担当!”朱啸看着跪伏在地的于承志,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他亲自俯身,将于承志扶起,
“起来吧。即刻去学院交接,明日便去应天府衙上任。龙一会留一部分精锐人手,协助你初期稳定局面,弹压可能的不轨之徒。
记住,你非孤军奋战,若有强项棘手、非刑名律法可决,或遇权贵施压、阻力重重之事,不必硬抗,可通过密折,直奏于朕!”
“臣,遵旨!”于承志站起身,感受到皇帝手掌传来的力度,心中更是暖流涌动。
就在于承志领命,心潮澎湃之际,朱啸似乎又想起一事,转向侍立在一旁的龙一。“求桂,你之前向朕提及的那人,如今何在?”
龙一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回陛下,陆云翼已在行辕外候旨。”
朱啸颔首:“让他进来。”
于承志心中微动,陆云翼?这个名字他未曾听过。
片刻,一名男子步入书房。他年约三旬,身形精悍,动作间带着一种猎豹般的协调与力量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劲装,腰间束着普通的牛皮腰带,别无饰物。
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线条硬朗,下颌紧绷,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那不是于承志熟悉的文人清亮或武夫彪悍,而是一种锐利眼神。
他步履沉稳,来到御前,利落地行跪拜礼。
“草民陆云翼,叩见陛下!”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朱啸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方才淡淡道:“陆云翼……龙一向朕举荐你,说你是个人才。朕听说,你以前在北镇抚司当过差?”
“回陛下,是。”陆云翼抬头,目光坦然,没有丝毫闪躲,“天启八年之前,臣在北镇抚司任掌刑千户。”
“千户……位置不低了。”朱啸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后来为何闲赋在家?”
陆云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习惯性的、略带讥诮的弧度,但很快便消失了:“陛下锐意革新,裁撤锦衣卫冗余,臣……恰在其列。”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许,先祖父名讳‘炳’,也让一些人觉得,陆家子弟,还是远离侦缉之事为好。”
陆炳!于承志心中一震。那是嘉靖朝权倾一时、却也毁誉参半的锦衣卫都督。
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他的后代。这重身份,在如今的时代,确实是敏感又尴尬。
朱啸似乎并不在意,继续问道:“裁撤之后,以何为生?”
“回陛下,”陆云翼答得干脆,带着几分江湖人的洒脱,“在城南开了家小武馆,教些粗浅把式,偶尔也接些帮人寻物、探听消息的散活,勉强糊口罢了。”他话语坦然,并无遮掩,似乎对自己如今的境遇并无太多不平。
这时,龙一上前一步,对朱啸,也是对于承志解释道:“陛下,于大人。前日,臣奉命暗查周海与某些官吏往来线索,在城南一处市集,偶遇一场纠纷。几个地痞试图勒索一家新开的绸缎庄,手段阴狠,看似寻常勒索,实则背后似有指使。臣本欲插手,却见这位陆兄率先出面。”
龙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于承志能听出其中一丝难得的赞赏:“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三言两语,便点破了那几个地痞的幕后主使之名,以及他们以往几桩不为人知的龌龊勾当。
对方气焰瞬间被打压。随后动起手来,其身手干净利落,专攻关节要害,瞬息间便将五六名持械壮汉制服,且分寸拿捏极准,未致残,却令其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更难得的是,事后他能迅速厘清各方关系,对南京城内三教九流、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似乎了如指掌。
臣观其行事,洞察、决断、武力、对局势的掌控,皆远非常人可比。确是干才,埋没于市井,可惜了。”
朱啸看向陆云翼:“龙一说你可助于承志一臂之力。你以为呢?”
陆云翼目光转向于承志,那锐利的眼神仿佛在瞬间对于承志进行了一番评估,他抱拳道:“陛下,于大人。南京地面,看似规矩森严,实则水下暗流汹涌。周海虽死,其党羽未清,与之牵连的官吏、商贾、帮派,此刻正如惊弓之鸟,亦可能狗急跳墙。
于大人新任府尹,欲整肃纲纪,正需厘清这些暗线。云翼不才,于侦缉刑名、市井江湖之道,略有心得,愿效犬马之劳。”
他的话语直接而务实,没有虚辞,直接点出了于承志即将面临的核心挑战,并表明了自己的价值。
朱啸对于承志道:“于爱卿,此人便交予你了。你觉得如何?”
于承志仔细打量着陆云翼。此人背景复杂,经历坎坷,眼神锐利,言语干脆,身上既有前朝锦衣卫的干练与敏锐,又带着几分江湖落魄之气,但观其言行,并非奸猾之辈,反而有种难得的坦荡和沉静的力量。
龙一的评价也极高。他初来乍到,正是需要此等熟悉地方情弊、且有真才实学之人辅佐。
于承志拱手,郑重道:“陛下,臣观陆壮士气度沉毅,目光如炬,确是难得之人才。得此臂助,臣肃清南京,信心倍增。”
“好。”朱啸点头,看向陆云翼,“陆云翼。”
“草民在。”
“朕任命你为龙鳞卫副指挥使,即刻起,统领江南龙鳞卫,归属指挥使赵铁柱节制。但你当前首要职责,是辅佐新任应天府尹于承志,整肃南京治安,清剿周海余孽及一切不法!你可能胜任?”
陆云翼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那是一种沉埋已久的锋芒终于得以再现天日的激动,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只是那挺直的脊梁似乎更加挺拔。
他重重叩首,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无比的决心:“臣陆云翼,领旨谢恩!必竭尽所能,辅佐于大人,为陛下肃清江南!”
朱啸最后对于承志道:“人手朕都给你了。如何施为,朕拭目以待。”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于承志与陆云翼齐声应道。
于承志与陆云翼一同退出了行辕书房。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远不及他心中那团火来得炽热。
他知道,自己那平静甚至可以说沉闷的教学生涯,至此彻底结束了。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更为艰险、更为复杂,却也更能实现他毕生抱负、无愧于先祖忠烈之名的征途。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但他义无反顾。
他看向身旁这位新搭档,直接开口:“陆副指挥使,陛下之意,你我都明了。应天府现状,你有何看法?”
陆云翼没有丝毫客套,目光扫过远处熙攘的街道,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于大人,周海虽死,但其党羽未清,与其勾结的官吏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赵文华留下的烂摊子,千头万绪。此时上任,看似接手烫手山芋,实则是趁其惊魂未定,犁庭扫穴的最佳时机。属下在南京地面还有些耳目,愿为大人前驱,先将这潭水下的鱼虾,摸个清楚。”
于承志看着他眼中熟悉的锐气,那是属于执法者的光芒,心中一定:“好!事不宜迟。陆副指挥使,你立刻以龙鳞卫副指挥使的身份,调阅周海案所有卷宗,并动用一切可行手段,监控所有与周家有牵连的官吏、商贾及江湖人士!凡有异动,立即报我!本官要在这应天府,重立《大明律》的威严!”
“属下遵命!”陆云翼拱手,嘴角露出一丝冷峻而自信的笑意,那是猎手终于重回猎场的表情,“属下这就去办。定让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安排好了南京这步关乎东南大局的险棋,朱啸并未在这座依旧沉浸在震撼、恐惧与揣测中的留都多做停留。当日下午,他便带着龙一及部分核心护卫,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南京城。
马车碾过官道的尘土,一路向东。车窗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视线。朱啸靠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应天府的风波,于他而言,只是一次清理门户与布下新子的序曲。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金陵的城墙,投向了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关键的东方海域——那里,有着帝国至关重要的出海口,有着纷繁复杂的海外贸易,也有着蠢蠢欲动的西夷帆影。
他的目的地,是宁波府。那里,将有另一场关乎国运的棋局,等待他去开启。而南京,由于承志和陆云翼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