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不属于凡间的、永恒吹拂着冰冷狂风的意识空间里,诺佩恩安静地趴在赛利姆的枯骨脊背之上。
他关注着眼前的一切,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已经过了许久,为何……没有任何人,陷入苦难的哀嚎之中?
为何没有一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感到悲伤?
无论是那些与旅者缠斗的幻影,还是远处那些被火焰与死亡所笼罩的人们,他们似乎都在挣扎,在反抗,在愤怒……却唯独没有那种他所熟悉的、被苦难彻底压垮后所产生的、甘于沉沦的绝望。
虽然他也不喜欢苦难,但苦难便是真理,苦难终究会来临。
可是……等得实在有些久了。
于是,他选择将自己的视野同步到他的旅者眼中。
他想借着旅者的眼睛,亲眼看一下,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然而,令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他发现,旅者所在的位置,竟然丝毫未动!
他那强大无比的旅者,竟然被眼前那三个如同尘埃般渺小的幻影,死死地拖在了原地,无数次想要赶往那片绿洲,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给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不,现在是四个了……
当旅者因为无法靠近绿洲的焦虑而出现了一丝破绽,被那几个幻影抓住机会,“杀死”了一次之后,诺佩恩就连忙操控着旅者的尸体,将其化作烂泥,想趁机去劫杀掉那两个正在小憩的幻影。
可就在那时,第四个幻影却又突然闯了进来,用那条灵动而又致命的鞭刃,打断了他的计划。
诺佩恩小小的脑袋,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些渺小的、脆弱的、一触即碎的幻影,为何能爆发出如此顽强的、甚至可以说是悍不畏死的意志?
他们难道……不害怕痛苦,不畏惧消散吗?
他决定,暂时放弃劫杀。先将旅者重新复活,到时候,再做决定。
无论如何,苦难应该才是这个世界永恒的真理。
眼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苦难降临前,那些可怜人徒劳的挣扎罢了。
小小诺佩恩,如此坚信着。
………
……
…
片刻后。
小小诺佩恩决定等待。
他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他的旅者重新缝合好那破碎的身躯,再一次如山峦般屹立于大地之上。
他等待着苦难,再一次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诺佩恩并不期待苦痛,更不享受苦痛。只是在他小小的、早已被无尽折磨所扭曲的脑袋里,苦难,是理所应当的。
它就应该降临,如同太阳东升西落,如同雨水自天空洒落。
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大概是十岁。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感觉到自己有了“记忆”这种东西。
至于十岁之前的事情,就好像被一场大雾笼罩,淡忘了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记得,当他第一次拥有记忆时,自己正穿着一身普通的、却还算干净的麻衣,赤着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之上。
没走多远,饥饿的感觉便如同野兽般吞噬了他。
然后,一根粗糙的、带着汗臭味的绳索,突然从背后套住了他的脖子。
他被奴隶贩子像拖拽牲口一样,勒住脖子,硬生生地,在满是砂石的地上拖行了许久。那是他第一次受难。
窒息的痛苦让他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死亡。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当成玩物,送给了一个拥有着特殊癖好的埃米尔。
为了满足那个贵族肮脏的欲望,他被皮鞭抽得遍体鳞伤,最终因为失血过多而痛苦地死去。
第三次,他刚一复活,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堆满了腐烂尸体的巨大坑洞之内。还没等他爬出去,致命的疾病便找上了他,让他再一次体验了死亡的滋味。
第四次……
第五次……第六次……
他已经数不过来了……
诺佩恩小小的脑袋也懒得去记这么多次反反复复的死亡。
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就是由苦难所推动的。
死亡,然后复活,然后再以另一种方式死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因为不想再被当成奴隶一样羞辱地死去,有一次,他拼尽全力地跑了出来,逃进了一片无垠的、炙热的沙漠。
因为找不到任何水源,在极度的干渴之中,他用牙齿咬开了自己的手腕,试图吸吮自己的血液来解渴,最终,在绝望与痛苦之中,慢慢死去。
当他再次复活的时候,他拖着那狼狈不堪的、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终于走出了沙漠。就在他口渴得不行,以为自己马上又要死一次的时候,他竟然撞上了一列无比华丽、尊贵至极的马车。
他疲惫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认命与麻木。
他想,自己大概又要换一种新的死法了。
然而,这一次,迎接他的,并非是冰冷的刀剑或恶毒的诅咒。
车帘被掀开,一位皮肤苍白、眼神空洞,却衣着华贵的男人走了下来。
哈里发赛利姆,走到了他的面前,沉默地,递给了他一杯水。
………
……
…
是的,现在的情况,就和当初那杯水一模一样。
诺佩恩清楚地记得,当他喝完那杯由哈里发亲手递上的、甘甜的清水之后,他便被带入了那座金碧辉煌的苏丹王庭。
在那里,他过上了一段难得的、远离了直接苦痛的人生。他被苏丹奉为座上宾,有无数他从未见过的、好吃的东西,也有许多他从未体验过的、好玩的事物。
那段日子,是他拥有记忆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时光。
但那又如何呢?
最后的结果,依旧是被投入那冰冷的地牢,依旧是被施以无数种难以想象的酷刑。
依旧是被活生生地肢解、研磨,最终,被囚禁在那冰冷的黄金镣铐之中,永世不得解脱。
苦痛,还是如他印象中的那般,如期而至了。
它只是,比以前的每一次,都稍微晚来了那么一点点。
苦痛降临之前,让他多获得了一点点喘息的时间,多品尝了一点点虚假的、名为“幸福”的毒药。
对,现在就是这样。
眼前那些还在徒劳挣扎的人们,那些还在幻想着胜利与希望的渺小存在,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短暂的喘息而已。
说到底,他拥有的幸福,只不过是一杯水而已。
等他的旅者重新屹立于大地!
等那无可匹敌的、由苦难构成的力量再次降临。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碾碎。
所有的人,都将迎来他们命中注定的、平等的苦难。
诺佩恩小小的脑袋里那套早已根深蒂固的逻辑,完美地闭环了。
他不再有任何的疑惑,也不再有任何的焦急。
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真理的降临。
………
……
…
全盛姿态的苦难旅者,再一次屹立于大地之上。它那由无数扭曲骨链与蠕动血肉构成的庞大身躯,遮蔽了天边的晨光,在地面上投下了巨大而又绝望的阴影。
即便是身形高达五米的正直者骑士们,在这个恐怖的怪物面前,也渺小得如同只能到大人腰间的孩子。
它那血肉模糊的骷髅头上,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幽绿色的鬼火。
四肢百骸中伸出的惨白色骨链如同毒蛇般挥舞,每一次抽击,都能轻易地在坚实的大地上犁开一道深邃的沟壑。
它发出的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由无数痛苦灵魂叠加而成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哀嚎,那声音仿佛能直接侵蚀人的心智,唤醒最深沉的恐惧。
“如果面对的是这种东西,你们总该畏惧了吧?”
“一杯水所带来短暂的幸福,也不可能让你们坚持这么久吧?以人类那脆弱的意志力来说……”
小小的诺佩恩如此想到。
他就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他自己最害怕的、毛茸茸的玩具蜘蛛,然后兴冲冲地拿到成年人的面前去吓唬他们。孩子会被蜘蛛吓到。
但他却不知道,一个靠谱的大人,并不会。
“正直者们!冲锋!”
伴随着阿加松那威严的号令,正直者骑士团如约发起了冲锋。
上百名五米高的钢铁巨人,迈着整齐划一的、地动山摇的步伐,如同不可阻挡的钢铁浪潮,朝着那巨大的苦难旅者,发起了决绝的冲击!
一时间,那看似无敌的巨大怪物,竟然也被这壮观无比的一幕,冲击得一个踉跄,轰然倒地!
众人群起而攻之!无数的战刀、巨剑、钉头锤,如同雨点般,疯狂地倾泻在怪物的身上!
诺佩恩感受着这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他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那麻木心中多了一丝本该如此的释然
他猛地操控着旅者从地上站起身来,决定反击!
只一拳!
那巨大的、由骨链与血肉构成的拳头,便撕开了一位正直者骑士胸前那厚重的黄铜胸甲。
五根惨白的骨指深深地刺入其中,眼看就要将那位骑士的心脏活生生地扯出来!
“不——!”阿加松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怒吼,“那是我的袍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罗洛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高高跃起,轻巧地跳到了那位危在旦夕的骑士肩上!
她手中的鞭刃瞬间甩出,如同灵蛇般,死死地缠住了苦难旅者那巨大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扯,让那致命的鬼爪,未能得手!
然而,苦难旅者只是猛地一甩手臂!一股无可匹敌的蛮力瞬间传来!
罗洛尔的幻影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地甩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远处的地面之上!
她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身来,那剧烈的痛楚,让她感觉自己的幻影之躯快要失去意志。她下意识地抓住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试图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然而,一只巨大的、遮天蔽日的脚掌,已经从她的头顶,重重地踏下!
“罗洛尔!”
基利安、爱丽丝、福特迪曼以及周围的正直者骑士们见状,连忙怒吼着冲上前来救援!
可就在这时,那巨大怪物的后背,突然“噗嗤”一声,猛地破开!
一双又一双惨白的、锋利的骨手,从那撕裂的血肉中疯狂地伸展出来!
它撕开了自己的后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那无数只新生的骨爪,如同狂风暴雨般,打得前来救援的众人节节败退,无法靠近分毫!
全力的诺佩恩不再有任何留手。
那巨大的脚掌,带着无可匹敌的万钧之势,重重地踏在了罗洛尔的幻影之躯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罗洛尔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她的幻影便被直接踏成了漫天的、惨白的以太光点,消散在了冰冷的空气之中。
紧接着,无数条惨白的骨链从怪物背后爆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那团在战场上空飞来飞去、试图骚扰的黑雾——福特迪曼的幻影,死死地绞住!
两只巨大的骨手一前一后,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抓住了福特迪曼幻影的脑袋和双腿!
福特迪曼惊恐地发现,自己想要像往常一样化作黑雾、从中脱身,竟然变成了不可能!
一种位格极高、近乎于神力的东西,正死死地压制着他的能力,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了这具虚幻的躯体之内!
“不!不——!”
伴随着他那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的尖叫,那两只巨大的骨手,向着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扯!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福特迪曼的幻影,就这么被活生生地,撕成了两截,然后像丢弃破烂的玩偶一样,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化作光点,消散殆尽。
另一边,正直者骑士们的数次集团冲锋,在全盛状态的苦难旅者面前,也显得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他们那引以为傲的、高达五米的巨人之躯,此刻,竟像是骑着矮脚马的侏儒,在徒劳地冲击着一位真正的巨人。
那巨大的实力差距,让阿加松本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像“骑着矮马的侏儒”这种情况,竟然会发生在他那战无不胜的正直者骑士团身上!
“喝——!”
阿加松发出了一声怒吼,他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于手中的黑色战矛之上,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用尽全力,将其投掷而出!
那根足以洞穿城墙的战矛,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地,深深地,插进了那巨大怪物的头颅之中!
“轰!”
巨大的冲击力,终于让那不可一世的怪物再次轰然倒地。
然而,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欢呼。
那怪物便伸出巨大的骨手,面无表情地,将那根插在自己头上的战矛拔了出来,像丢一根没用的牙签一样,随意地丢至一旁。
然后,它晃了晃那还在流淌着黑色物质的巨大伤口,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
诺佩恩的苦难旅者屹立在大地之上!
新神屹立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