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冬天,北大荒的天气格外的寒冷。河套边上的钻天杨光秃秃戳向铅灰色的天,太阳像一块冻硬的苞米面大饼子,斜斜地卡在杨树梢上,它的边角凝着白霜,连光线都带着冰碴子的冷硬。
进了三九天,气候越来越寒冷。栀兰怕嘉濠在外面劳动会被冻到,特意给他做了一件半长款里外三新的黑色制服棉袄,衣服的样式又洋气,又帅气,这是栀兰做过的最得意的成衣了,在马场绝对没有第二件。
内心坚定的栀兰知道她的男人没有罪,她要让嘉濠风风光光的去面对那些一心想把他踩在脚底下的恶人。她坚信,以嘉濠的优秀,绝不是 王八头这类小丑能随便抹煞的。
她在《实用缝纫大全》里先选好了适合嘉濠身材和个头的样式,特意跟着德禄拉粮的车去场部供销社买回了棉花和布料,起早贪黑地忙活了整整两天。
吃晚饭的时候,棉袄的扣子也钉好了,栀兰把它挂在墙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不知看了多少遍。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嘉濠穿上这件大衣时那副神气的样子,甚至想象到王八头看到嘉濠穿上这件衣服时吃瘪的表情,栀兰忍不住笑了。
“真好看!妈妈,等我再长高点,你也给我做一件呗?”逸卿的两只手不停摩挲着挂在墙上的新棉袄,爱不释手。
栀兰笑着摸了摸逸卿的头,“妈妈把布都给你们买回来啦,这几天你好好带弟弟妹妹玩,我叫你们过年都能穿上这么漂亮的新棉袄。”
“真的呀?太好了!”逸卿惊喜地瞪大眼睛。
“我要跟爸爸一样的。”在炕上低着头专心弹琉琉的小健斌,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头不抬手不停地继续弹着他的琉琉。
“妈妈妈妈妈妈……我要花花的……”三岁的小慧婕说话从来不带逗号,生怕把她给漏下了,使劲扯着栀兰的手说。
“……我……也要……带花的。”筱媛的声音小的跟苍蝇似的,从小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敢奢望能有一件自己喜欢的花衣服。
每当她看到周围哪个小姑娘穿的花衣裳特别漂亮,就馋得腿都挪不动了,眼巴巴盯着人家看半天。
她从小到大一直在捡逸卿的衣服穿。逸卿比她大四岁,长得又高又快。筱媛装在他的衣服里,好像身上裹着一条厚毯子,又肥又大。
她每天都穿着那套土黄色的条绒套装,袖子和裤腿都挽上去半尺多,走起路还是踢里踏拉地跟不上趟。等她大一大知道想美的时候,健斌和慧婕也好几岁了。
栀兰的心被扯得七零八碎的,根本没有心思帮她梳洗打扮,嘉濠在家的时候,看筱媛的头发长了生了虱子,干脆给她剪成跟逸卿一样的小分头,整天打扮得跟个男子似的。
都说女大十八变,筱媛眼瞅着都快上学了,还是黑不溜秋地没长开,小眼睛不太大而且往里抠抠着,后脑勺也没有睡好,鼓在外面,梳什么发型都不好看。
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没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天到晚“老黑”、“黑丫头”地不离口,时间久了,“筱媛”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也许,不受待见的孩子天生就心事多。筱媛从能听懂话的时候起,就常能听见栀兰跟左右邻居们唠嗑说,“这个丫头一生下来那个丑呀,他爸爸十三天没瞅她一眼。”估计这样的话题是从她一出生就开始了。
在筱媛心里,自己是一个丑得不招人喜欢的孩子。跟别人家的女孩子在一起玩,她总是抬不起头。
不管是受到家里人的批评,还是外面受到小的伙伴们的欺负,她都会默默地在心里埋怨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黑?为什么要这么丑!
筱媛从小跟表姐表哥们一起长大,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跟着舅舅家的几个表姐玩。在她心里,她的几个表姐是全队最漂亮的女孩,连自己的名字也是照着她们起的。
筱媛比她们小三四岁,走路跟不上她们,干活也比她们慢很多,长得又黑又丑,再加上成份不好,所以她的表姐们去哪都不情愿带她。
别看筱媛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心里可是啥都明白。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自己,她就是愿意跟她们在一起。
筱媛在院子里玩,一看她表姐们放学回来了,就赶紧跑过去。只要看到她们挑着篮子要出门了,筱媛就赶紧跑回家里拿个镰刀,挎着篮子,美美地跟在她们后面。
筱媛从小就害怕死人,听说东山上埋着一个姓梁的老太太,她一个人从来不敢在山下走,甚至远远地望一眼那个山包,心里就慌得不行。
表姐们去大地里割猪食菜来回都要路过东山,她们割完了菜就着急回家了,见筱媛走得太慢了,就在前面大声喊:
”快跑啊——,老梁太太撵来啦——“
筱媛被她们吓得鬼哭狼嚎地连滚带爬地跑到家,篮子里的菜没剩下几棵。
星期六的下午,筱媛看到两个表姐端着一大盆衣服往河套去了,就赶紧拿几件小衣服,端着盆去撵她们。
表姐们早早地洗完了,一看筱媛还在后面磨蹭着,就大喊:
”快跑呀——投井那个老谁家的媳妇撵来啦——“
投井的人是学校一个老师的媳妇,刚捞上来的时候就放在学校的操场上,身上什么都没盖,浑身水淋淋地,脸色蜡黄,两只手还握着拳头高高地举着。
筱媛跟一帮大孩子们去看完,回来后吓得晚上睡觉不敢闭眼睛。她半夜起来上完厕所,吓得要倒退着往回走,直到钻进被窝,浑身还哆嗦着,唯恐被那个“人”从后面给抓住。
她听到表姐的喊声,筱媛吓得”妈呀——“一声就开始哭,盆子里的衣服扣在了地上,她也顾不上脏不脏了,赶紧抓起衣服,端着盆一边跑一边哭,使劲在后面撵她们。
筱媛就是这样在一个自以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环境下,一天一天默默地长大。
她从来不争不抢,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多好吃的东西,她都觉得应该属于兄弟姐妹而不是自己。一旦家里买回来点稀罕的东西,栀兰总是分给他们一点尝尝,说剩下的留着明天再吃。
好吃的明明就放在墙上的兜子里,可是栀兰再也不提“明天再分”的茬了。
有时候筱媛实在馋得受不了,就趁着家人不注意,偷偷地去拿点吃。一旦被发现,全家人就会一起取笑她,让她无地自容。
为此,筱媛经常会做梦,梦到自己偷吃人家的东西被发现了,她后悔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那种滋味简直难受极了。一直到醒过来以后,她的心里还是要难受半天。
栀兰看着几个孩子叽唧喳喳地,像一窝等着喂食的小燕子,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她要拚尽全力替嘉濠把这几个孩子照顾好。
”妈妈,我给爸爸送去吧。“逸卿说。
”不用你去送,明天中午我去送,正好给你爸爸带点吃的。“
第二天中午,栀兰特意做了一饭盒小辣椒炒鸡蛋,那是嘉濠最爱吃的。她选在中午去送,想借机能见到嘉濠,跟他说几句话,给他鼓鼓劲儿,安慰安慰他。
栀兰抱着棉袄,端着饭盒,低着头边走边想,好像看到了嘉濠笑呵呵朝她走来的样子。他的眼神是那么温和,又那么坚定,仿佛在说:“别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没想到她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把门的民兵给拦住了。“东西我会替你转交给他,你不能进去。”栀兰肺子都要被气炸了,但是她没有发作,她怕那样会对嘉濠更不利。
回到家里,逸卿正趴在炕沿上写作业,铅笔头几乎要戳进纸里。听见了门响,他猛地抬起头,一看是栀兰进来了,绷紧的小脸才放开:“爸爸啥时候能回来?”
栀兰没说话,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坐在缝纫机上开始干活了。
西北风 “呜呜” 地嚎着,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