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以后,坏种张洪生主动找到王大山,献着殷勤说,“以黎嘉濠的脑袋,你是斗不过他的。就像今天这种审法,你一年也审不出来个子午卯酉。”
“那你有啥好办法?”王大山迫不及待地问。
“办法我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用。”张洪生阴险地笑着。
王大山咬牙切齿地说,“只要能让他交待,啥招都行。”他已经不择手段了。
“好,明天晚上看我的!”张洪生说完,眼睛里闪出了两道凶光。
张洪生是河南人,也是前几年逃荒到马场的,跟嘉濠和栀兰他们在一个宿舍里住过对面炕。
他带着老娘和老婆孩子刚到二队的时候,寒惨得简直没个人样。就像从地狱里刚爬出来一样,谁看了都忍不住叹息。
张洪生佝偻着背,瘦得跟大冬天还站在地里的苞米秸秆一样,从头到脚都破烂不堪。他穿着露脚趾头的解放鞋,补丁摞着补丁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浆。
他娘拄着半截磨得发亮的枣木棍,白头发上粘着草屑,看样子是在谁家的草垛里睡的,两只半睁不睁的眼睛陷在布满皱纹的眼眶里,嘴唇裂出一道道血口子。瘦得脸像用木头刻的似的。
他媳妇王翠芳怀里抱着啼哭的娃,肩头补丁一块接一块,针脚歪歪扭扭,大针小线的。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哭声小得像刚出生的猫崽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穿得又脏又破的小女孩。
张洪生这个人长得尖嘴猴腮,蜡黄的脸上颧骨突出,跟人说话的时候,两只三角形的眼睛总是不停地到处踅摸(四处张望)着,叫人一打眼就知道,他绝不是善人。
张洪生一肚子坏水。文化大革命给他提供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就像跳梁小丑一样,不管批斗谁,他都是第一个跳到台上。
在那种形势下,大多数人都是跟着潮流,在台下喊几句口号。但是张坏水是一定要冲到台上,把“阶级敌人”暴打几下才过瘾,好像他天生就跟人有仇似的。
当他看到弓着腰挂着牌子林家兴被押进会场时,突然大喝一声“打倒‘牛鬼蛇神’!”从座位上跳起来,举起手掌劈向老人的后脖颈。
老人踉跄着扑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渗出鲜血。然后他又一把抓起老人的头发使劲地把他撞在墙上,他的脸上才露出扭曲的满足,好像刚喝过血的豺狼。
晚上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家属是不允许参加的,只能在家里默默忍受着,任由“造反派们”肆意地发挥。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只要有人提出来想批斗谁,想怎样批斗,都是不需要任何人批准的,一切权利交给“贫下中农”。
自从昨天晚上嘉濠被带走,栀兰的心里焦急万分。她知道在这个不正常的时代,什么事情都可能生。
她时刻担心着嘉濠的安危,在家里越想越害怕。她告诫自己:“害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坚强起来,振作起来,要和嘉濠并肩作战,一起面对这所有的苦难。”
远处,不知道是山上的狼还是野狗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叫着,听得栀兰心慌意乱。她告诉逸卿在家看好弟弟妹妹,穿上棉猴(带帽子的棉大衣)就朝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口有两个民兵把守着,栀兰远远地看着那几个昏黄窗户,紧盯着门口进出的每一个人。
批斗嘉濠的大会又开始了,所有的问题跟昨天一样,结果也一样。
就在大家以为要宣布散会的时候,张洪生手里攥着一卷绳子跳到台上,对着嘉濠大声说道:
“黎嘉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快交待你的罪行。”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还叫我说啥?”
“再不老实就把他绑起来!”随着张洪生一声喊,冲上两个民兵,把嘉濠的两只胳膊绑在了背后。
“你说不说?”
“我是实事求是,没有的事你叫我怎么说?”嘉濠不卑不亢地回答着。
“你还不老实,吊起来!”他们把嘉濠的两只胳膊从背后吊了上去,嘉濠疼得当场就昏了过去,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张洪生和那两个民兵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英桂哭着从会议室跑了出去,正好碰到了等在门外的栀兰。“姐姐……快去!……姐夫被他们吊起来,昏过去了……”英桂哭得说不出话来。
没等英桂说完,栀兰就像疯了一样冲进会场,她没管任何人阻拦直接冲到台上,这个时候,嘉濠已经醒了过来,那两个民兵正在架着他们胳膊。
“放开他!谁敢拦着,我就跟你们拼命!”她的声音里带着血味,用手指着张洪生喊到:“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她扶着嘉濠,在众目睽睽之后,把他带回了家,王八头没想到栀兰会杀过来,不得不宣布散会。
桅兰用热毛巾给嘉濠敷着两个又红又肿肩膀,当她看到丈夫的两条胳膊都被绳子勒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抱着丈夫哭得说不出话。
她害怕嘉濠挺不过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我和孩子,你一定得挺住啊。”两个人抱头大哭。
嘉濠安慰着栀兰说,“你放心吧,我不是这么容易倒下的。这件新棉袄成了我的护身符,不然这两个胳膊就被他们勒断了。”
栀兰抬起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往外涌着。她借着油灯昏暗的光,摸着丈夫鬓角刚刚长出来的几根白发,心疼地告诉他:
“不管今后的日子有多难,咱们都要一起扛。你身后不光有我,还有这些孩子。\"
窗外,风渐渐停了。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炕席上投下狭长的银线。嘉濠挨个给孩子们掖好了被子。
健斌从小睡觉就轻,夜里只要稍有动静,他立刻就会爬起来,睁着小眼睛四处看。
他从不吃奶就跟着嘉濠睡,也许是他闻到了嘉濠身上的味道,还没等嘉濠的手撤回来,他就突然翻了个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爸爸……\"他看到了嘉濠,眯着眼睛爬到嘉濠怀里。嘉濠赶紧把他搂进怀里盖好了被子。手指轻轻摸着健斌头上柔软的小圈圈,泪水悄悄滑落到枕巾上。
栀兰在碗柜子里找出红糖瓶子,给嘉濠冲了一碗鸡蛋水,叫嘉濠趁热喝下去暖暖胃,她担心嘉濠的胃病经不起折腾。
甜香在冷夜里慢慢散开,嘉濠从心里往外都是热的,他觉得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到了栀兰。是栀兰让他有了这么温暖的家,有了这四个爱不够的孩子,更让他有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两个人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想到嘉濠受到的折磨,栀兰就忍不住掉眼泪。嘉濠为了安慰她,总是找些幽默的话题来逗着她笑。
他们就这样,掉一会眼泪,再研究一段对付王八头的语录,然后边想像着王八头被顶的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边捂着肚子悄悄地笑一会。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后半夜,嘉濠鼓励着栀兰,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别忘了咱们的口号。“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发自内心的呼唤。。
嘉濠在家里待了半个多月胳膊完全消肿以后,就去正常参加劳动了。这半个月里,王八头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嘉濠和栀兰心里都明白,王八头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他是在寻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