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钰并未如贾赦、贾政所忐忑的那般径直离去。他在与探春、惜春擦肩而过后,脚步反而微微一顿,侧身望向那月洞门内隐约可见的、通往大观园的曲径。
“栊翠庵……”他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可是那位带发修行的妙玉师傅所在?”
贾政连忙躬身答道:“回王爷,正是。妙玉师傅性子孤洁,平日只在庵内清修,等闲不见外客。”他这话带着几分提醒,生怕这位位高权重的王爷一时兴起,要去搅扰方外之人,平添麻烦。
赵钰却并未接话,目光转而落在仍垂首侍立一旁的探春与惜春身上,尤其是探春那虽恭谨却不掩灵秀之气的面庞。
“三姑娘方才说,要去品茶?”赵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听闻妙玉师傅于茶道一途,颇有心得。”
探春心中微凛,不知这位王爷是何用意,只得谨慎应答:“王爷明鉴,妙玉师傅精于茶道,所藏茶具、茶水皆非凡品,臣女等偶得机缘,便去叨扰一二,附庸风雅罢了。”
“附庸风雅……”赵钰轻轻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目光扫过一旁默然不语的惜春,“四姑娘亦好此道?”
惜春闻声,只是微微抬了抬眼,那清冷的眸光如古井无波,声音也带着一丝缥缈:“红尘扰扰,不过一盏清茗,暂得片刻安宁罢了。”言语间,竟似连这品茶之事,也看得极淡,透着一种超脱年龄的倦怠。
贾赦在一旁听得心头直跳,生怕惜春这冷淡的态度触怒贵人,忙打圆场道:“王爷恕罪,小女年幼无知,言语无状……”
赵钰却摆了摆手,打断了贾赦,反而对探春道:“本王尝闻,三姑娘素有才干,于家务琐事上亦能提纲挈领,不让须眉。如今府上诸事繁杂,想必更需费心。”
赵钰不再看那月洞门,转而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一片略显萧疏的竹林,仿佛随口问道:“如今府上,姊妹们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可是依旧结社作诗,还是另有雅趣?”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让贾赦、贾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摸不准这位殿下是真有兴趣闲聊,还是意有所指。
探春沉吟一瞬,谨慎答道:“回王爷,诗社久未起了。如今不过是各自做些针黹,或看看书,偶尔相聚说说话罢了。”
“哦?”赵钰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探春那虽低垂却难掩神采的脸上,又扫过一旁静立如莲、仿佛置身事外的惜春,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直白:
“这府邸虽好,终究是方寸之地。眼界、格局,难免受限。”
他顿了顿,看着探春因他话语而微微绷紧的肩膀,和惜春那依旧古井无波的眼眸,继续道,
“本王宫中,正缺些如你们这般年纪、有见识、懂进退的女史。不知二位姑娘,可愿入宫行走?”
!!!
此言一出,不啻惊雷炸响!
贾赦、贾政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入宫?在如今这位权势滔天、杀伐决断的监国太子宫中做女史?这哪里是简单的征选,这分明是……
福安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探春娇躯剧震,猛地抬起头,那双顾盼神飞的美眸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复杂的挣扎。入宫?她自然明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而一旁的惜春,反应则截然不同。她那清冷的小脸上,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仿佛赵钰提出的,不是关乎她一生轨迹的惊天提议,而只是问了一句“今日天气如何”。
她只是将原本就低垂的眼眸,更深的敛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双手在缁衣宽大的袖中微微合十,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超脱物外的漠然,与她年幼的容貌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赵钰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探春是渴望风云的雏凤,惜春是意冷心灰的幽兰。一个跃跃欲试却深知险恶,一个早已看破红尘无意沾染。
“怎么?”赵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是舍不得这府里的清静,还是觉得本王宫中,是那等吃人的虎狼之地?”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让贾赦、贾政瞬间回过神来,冷汗涔涔而下。
贾赦连忙躬身,声音发颤:“殿下言重了!殿下宫中乃是天下最尊贵之地,小女若能入宫侍奉,是她们几世修来的福分,是贾家满门的荣耀!只是……只是小女蒲柳之姿,资质愚钝,恐……恐不堪驱使,污了殿下的眼……”
他语无伦次,既不敢拒绝,又怕女儿入宫后行差踏错,牵连家族。
赵钰打断了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探春和惜春身上:“福分?荣耀?”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听不出多少暖意,“本王用人,不问出身,只看能否做事,是否忠心。探春姑娘精明干练,惜春姑娘心思澄净,皆是难得。”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决断:“三日后,宫中自有女官前来接引。你们,准备一下吧。”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是来自帝国实际统治者的意志,不容抗拒。
探春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她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礼,声音恢复了镇定,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沉郁:“臣女……遵旨。”
惜春依旧沉默着,没有谢恩,也没有抗辩,只是那合十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再次低声念诵了一句佛号,仿佛在为自己,也为这无法摆脱的尘缘,做一次无用的超度。
赵钰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再看这对反应迥异的姐妹,对贾赦、贾政道:“好了,你们也不必惶恐。好生教导,莫要入了宫,丢了贾府的体面,也……枉费了本王一番心意。”
“是是是!臣等一定严加管教!定不负殿下隆恩!”贾赦、贾政连连叩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攀上高枝的虚幻喜悦,更有如履薄冰的极致恐惧。
赵钰不再多言,示意福安前行。一行人簇拥着他,继续向府内深处走去,将依旧僵立在原地的探春、惜春,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命运抉择,留在了身后。
穿过几重院落,赵钰忽然在一处僻静的穿堂前停下,对亦步亦趋的贾赦、贾政淡淡道:“本王随意走走,你等不必跟随了。”
贾赦、贾政如蒙大赦,又不敢完全离开,只得躬身退到远处等候。
赵钰独自立于穿堂风口,任凭微寒的秋风吹动他杏黄色的常服袍角。
有没有兴趣?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他心中冷笑。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在他已然掌控绝对权力的当下,个人的意愿,尤其是这些勋贵家族女子的意愿,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考量。
他要的,是彻底将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纳入掌控,是剪除任何可能的威胁,也是满足自己那源于现代灵魂的某些“收集癖”而已。
探春的才干,或可用于内廷管理,亦可作为牵制贾府乃至其他勋贵的一枚棋子。
惜春的孤冷,或许别有一番趣味,更重要的是,将她置于宫中,便是彻底断绝了贾府借由女儿与其他势力联姻的可能。
“福安。”他轻声唤道。
“奴才在。”
“回宫后,着内务府按制准备。三日后,接贾府三姑娘、四姑娘入宫,暂居……就安排在绛雪轩附近吧,离迎春近些,也好让她们姊妹做个伴。”
“嗻。”福安躬身应下。
赵钰最后看了一眼这偌大而日渐倾颓的荣国府,转身,毫不留恋地向来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