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暮色像墨汁般泼洒开来,将靖安司的青灰瓦顶染得深沉。传旨太监的马蹄声打破了暮色的沉寂,当“靖安司办案可直报圣听”的旨意从太监口中落下时,胤禩跪在冰凉的金砖上,久久没有起身。
“八爷,皇上还让奴才带句话。”传旨太监是李德全的贴身徒弟,说话时特意放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皇上说,让八爷放手去查,天塌下来,有皇上顶着。”
胤禩的眼眶猛地一热,忙低下头,将眼底的湿意掩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儿臣……领旨谢恩。”送走太监,他转身走向后堂,靴底踩在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觉得格外沉重——这道旨意是尚方剑,也是套在脖子上的绳索。
后堂里,邬思道早已等候在那里。他坐在轮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却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得几乎透明。见胤禩进来,他才缓缓松开手,长舒一口气:“王爷,皇上的意思,您该明白了。”
胤禩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窗外已燃起万家灯火,靖安司各房的烛火透过窗纸映出来,人影绰绰,衙役们还在翻查卷宗,偶尔传来翻动纸张的窸窣声。“皇阿玛是给我权,更是在试我。”他低声道,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方向,“试我会不会滥用这权,试我手握大权后,是先清算私怨,还是先顾全大局。”
“正是。”邬思道点头,语气凝重,“这道旨意,用好了是登天的梯,用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催命符。王爷若借机打压四爷,便是落了下乘;若只查细作不问其他,又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胤禩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邬思道:“先生,那玉佩的事,我该不该报?”这是眼下最棘手的难题——报,恐牵连年羹尧与胤禛;不报,又辜负了皇上赋予的权力。
“报。”邬思道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但要报,还要大张旗鼓地报。但报的不是‘年羹尧涉案’,是‘查得姓年者当玉佩的线索’。”
“可那人姓年,天下人都会联想到年羹尧。”胤禩皱眉,这与直接牵连胤禛有何区别?
“陕西年家分支众多,远房宗亲更是不计其数。”邬思道缓缓道,“按朝廷任官回避制度,远房侄辈与年羹尧既非同僚,又无上下级关系,本就不在回避之列,算不得至亲。再者,玉佩是真是假、谁赠予年家子弟、为何偏偏在此时当掉,这些都未查清。王爷只需呈上线索,结论留待皇上定夺,既显公正,又避嫌疑。”
胤禩茅塞顿开。皇上要的从不是一个既定结论,而是看他如何在迷雾中保持清醒,如何在牵连宗亲时把握分寸。
“还有一事。”邬思道又道,“十三爷那边,王爷该主动去了。他如今是皇上盯着的人,王爷用好他,既能显容人之量,又能借他的直性子查清内情——毕竟,他比谁都想还四爷清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衙役的通报:“王爷,十三爷来了!”
胤禩与邬思道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了然——他们要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请。”
胤祥推门而入时,一股寒气随之涌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常服,袖口沾着未干的墨迹,眼底的红血丝比昨日更重,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又是一夜未眠。“八哥。”他拱手行礼,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砂纸。
胤禩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坐,这么晚过来,想必是查到什么了?”
胤祥却没接茶,也没坐下。他站在屋中央,目光直直地看着胤禩,那眼神里有探究,有焦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良久,他才开口:“八哥,那玉佩的事,我查清楚了。”
胤禩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查得如何?”
“玉佩是真的羊脂玉,雕工是苏州十年前的老手艺,云纹转角处有独特的‘留刀痕’,错不了。”胤祥的声音很干,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放在桌上,“当玉佩的人叫年富,是年羹尧的远房侄子,在京里开了家绸缎铺,算不上什么要紧人物。”
“他为何要当玉佩?”胤禩拿起纸,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那是一张赌坊借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腊月初三,年富借天兴赌坊纹银一千二百两,以羊脂玉云纹佩为质”,落款处按着鲜红的手印。
“赌输了。”胤祥语气沉重,“天兴赌坊的账房说,腊月初三那天,年富被人引诱入局,从黄昏赌到深夜,一把输光了铺面的周转银子,逼得只能当玉佩还债。”
胤禩反复看着借据,纸页边缘的折痕都透着刻意。“太巧了。”他轻声说,“腊月初三当玉佩,腊月初八军报泄密,腊月十二王侍郎撞柱……十三弟,你信这世上有这么凑巧的巧合吗?”
“不信。”胤祥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起怒火,“这分明是有人设局!先把玉佩送到年富手里,再引诱他赌钱欠债,逼他当掉玉佩,最后借着玉佩牵连年羹尧,再把四哥拖下水。他们要的不是查细作,是要让咱们兄弟反目,让朝局大乱!”
窗外的风声忽然紧了,卷着雪花拍打窗纸,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暗夜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
胤禩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他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忽然转过身,直直地看向胤祥:“十三弟,你信四哥吗?”
胤祥猛地一怔,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他信胤禛的为人,可玉佩的线索、王侍郎的死、朝堂的流言,像一张网死死缠着他,让他进退两难。
“我信。”胤禩先开了口,语气异常坚定,“我信他虽刻薄寡恩,却绝不会通敌卖国;我信他虽争强好胜,却绝不会拿西北战事当赌注。但我更信,有人巴不得他死,巴不得我死,巴不得咱们兄弟都死在这局里,好坐收渔利。”
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明暗交错,映得他眼底的真诚格外清晰。“十三弟,这案子,咱们得一起查。不是为了帮谁洗冤,也不是为了争谁的功劳,是为了大清的西北战事,为了皇阿玛的江山,更是为了……不让咱们兄弟成为别人刀下的冤魂。”
胤祥看着胤禩,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久到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他想起四哥平日里的隐忍,想起年羹尧在西北的浴血奋战,想起王侍郎撞柱时的决绝,心里的挣扎渐渐散去,只剩下坚定。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八哥,我跟你查。但我有个条件——若最后查出来真有人陷害四哥,绝不能轻饶。”
胤禩笑了,这是今日收到旨意后,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自然。害我兄弟者,害大清者,绝不轻饶。”
烛火下,两人的目光交汇。往日因党争产生的隔阂,在这一刻被共同的目标悄然消融。而那张看似天衣无缝的借据,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佩,此刻都成了撕开迷雾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