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八年腊月廿二,小年前一日的紫禁城,终于有了几分年节气象。各宫廊下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宫人们提着水桶清扫积雪,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松枝香气。可乾清宫东暖阁内,却静得能听见银炭在紫铜炉里爆开的细碎声响,暖意融融中,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康熙靠在铺着明黄织锦坐褥的软榻上,双目微闭,脸色苍白,连鬓边的白发都显得格外刺眼。张廷玉身着深蓝色蟒袍,垂手立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奏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已在此站了近半个时辰,连大气都不敢喘。
“廷玉啊。”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蒙了层砂纸,打破了暖阁的沉寂。张廷玉连忙躬身,头垂得更低:“臣在。”
“你说,老八查了这些天,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康熙仍闭着眼,手指轻轻敲击着软榻扶手,鎏金蟠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张廷玉的心猛地一紧——靖安司的动向,皇上果然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斟酌着措辞,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回皇上,八爷行事素来谨慎,这几日多在核对驿站文书与商号账目,尚未有重大进展上报。”
“尚未有重大进展?”康熙终于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利剑般刺穿人心,“没有进展,隆科多的人怎么会进了靖安司?老十三今早刚去过靖安司议事,又怎么解释?”
张廷玉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里衣。他早知道这位老皇帝洞察一切,却没想到连十三爷清晨的行踪,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此刻再想隐瞒,已是徒劳,他只能硬着头皮回话:“臣……臣不知其中详情。”
“你不是不知,是不敢说。”康熙慢慢坐直身子,李德全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皇帝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透着衰老的疲惫,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来告诉你,老八这不是在查案,是在织网——织一张能网住京城里所有人的大网。他查细作是假,看人心、拢势力是真。”
张廷玉垂着头,始终不敢接话。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言语,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康熙却像是没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他查的那些地方——驿站、商号、当铺。这些地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藏着多少秘密?谁和西北有勾结,谁给官员送过厚礼,谁在暗处存了不明不白的银子……只要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一查一个准。”
“皇上圣明。”张廷玉只能顺着话头,轻声附和,“八爷这是要……理清京城里所有的关联?”
“他是要把京城里所有的‘线头’都捋一遍。”康熙接过李德全递来的参茶,温热的茶盏在他手中轻轻晃动,“然后看看,这些线头,最后都牵在谁的手里。哪些人是他能用的,哪些人是他要防的,哪些人是他必须除掉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暖阁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窗外的寒风“呼呼”刮过殿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暗藏机锋的对话伴奏。
“廷玉,你跟了朕多少年了?”康熙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回皇上,自康熙二十一年臣入仕,至今已有三十七年。”张廷玉的声音带着几分恭敬,也带着几分感慨——三十七年,他从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做到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亲眼见证了这位帝王的辉煌与衰老。
“三十七年……”康熙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透过暖阁的墙壁,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景象,“够长了。长到你看尽了这宫里的起起落落,也看透了朕这些儿子的心思。”
张廷玉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臣不敢!臣从未敢揣测皇子心思,更不敢妄议储位!”
“有什么不敢的。”康熙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朕今天叫你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朕要听实话——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朕这些儿子里,谁最能容人?谁最适合坐这江山?”
张廷玉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金砖上。这是彻头彻尾的“送命题”——无论他说谁,都可能得罪其他皇子,甚至触怒眼前这位帝王。可皇帝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避。
“朕恕你无罪。”康熙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朕老了,没力气再听假话了。”
张廷玉深吸一口气,将心一横,伏下身去,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异常坚定:“臣以为……八爷仁厚,能容人。朝中官员多愿与他亲近,百姓也感念他的恩惠。”
“仁厚?”康熙忽然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有疲惫,有无奈,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是啊,所有人都说老八仁厚。可这仁厚,是真好,还是装出来的假好?是为了江山社稷的仁厚,还是为了拉拢人心的仁厚?”
不等张廷玉回答,他又继续说道:“老四性子刻薄,做事狠辣,这些年得罪了满朝文武,人人都怕他。可刻薄也有刻薄的好处——他查户部亏空,不留情面,却真的追回了三百万两银子;他整肃刑部,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却真的清理了积压十年的冤案。他能把别人不敢做、不愿做的事,实实在在办成。”
“是。四爷办事能力,朝野有目共睹。”张廷玉轻声回应,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可朕不能把江山交给一个让所有人都怕的皇帝。”康熙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张廷玉倾诉,“朕打了一辈子仗,平三藩,收台湾,亲征准噶尔……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天下太平,为的是爱新觉罗家的江山能一代一代传下去。可要是继位的皇帝,让官员怕,让百姓怕,让宗室怕,这江山,能稳得住吗?”
张廷玉依旧垂着头,不敢抬头看皇帝的眼睛。他知道,这位老皇帝心里,早已对继承人有了考量,今日这番话,不过是在验证自己的判断,也是在为日后的托付铺路。
“老八就不一样。”康熙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重重叠叠的宫墙,是巍峨的殿宇,是他统治了六十多年的大清江山,“他能忍,能让,能容。你看他这次查案,明明能抓住老四的把柄往死里打,却偏不——他要在皇阿玛面前说‘四哥忠心可鉴’,要在百官面前说‘当以国事为重’,要在老十三面前示好,拉他入局。这份分寸,这份算计,不是谁都有的。”
“这是八爷的贤德,也是八爷的智慧。”张廷玉顺着皇帝的话,轻声说道。
“智慧……”康熙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忽然话锋一转,“廷玉,你读过《左传》,该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吧?”
张廷玉心头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郑庄公纵容弟弟共叔段扩张势力,直到共叔段举兵造反,才名正言顺地将其诛杀,既除了心腹之患,又保全了自己的“仁君”名声。皇上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故事,用意再明显不过——他早已看穿了胤禩“仁厚”背后的算计。
“臣……臣略有耳闻。”张廷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朕这些日子,常常想起这个故事。”康熙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做皇帝的,有时候得忍,得让,得容。可忍让不是软弱,是为了等待时机;容人不是糊涂,是为了看清人心。老八的智慧,就在于他懂这个道理。”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张廷玉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郑重,几分托付:“廷玉,你是朕最信任的臣子。日后无论谁继位,你都要记住——江山为重,君臣为轻。只要能让大清安稳,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做这个皇帝,都一样。”
张廷玉连忙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金砖:“臣遵旨!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皇上信任,不负大清江山!”
“起来吧。”康熙摆了摆手,“你拟道旨意。”
“嗻。”张廷玉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笔,却因手仍在发抖,迟迟未能落下。
“靖安司办案有功,着即日起,一应人员可随时入宫奏对,无需通报。所查案件,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职大小,均可直报朕知,任何人不得阻拦。”康熙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靖安司,也为胤禩,赋予新的权力。
张廷玉的手猛地一颤,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乌黑。他知道,这道旨意,等于给了胤禩“先斩后奏”的权力,等于公开承认了胤禩在查案中的主导地位,更等于向朝野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皇上对胤禩,寄予了厚望。
“皇上,这……”张廷玉想说些什么,却被康熙打断。
“拟。”康熙只说了一个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遵旨。”张廷玉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旨意,字迹虽仍有几分颤抖,却依旧工整有力。
旨意拟好后,康熙接过,看了一眼,轻轻放在案上。他重新靠回软榻,闭上眼睛,脸色显得格外疲惫,却又带着几分释然。李德全见状,连忙示意张廷玉退下。
张廷玉躬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出暖阁。走到殿外,寒风扑面而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冻得刺骨。他抬头望向巍峨的乾清宫,心里忽然明白——这位老皇帝,早已将一切都算计好了。他让胤禩织网,让皇子们争斗,让百官观望,最终要看的,不过是“谁能撑起这大清的江山”。而今日这道旨意,便是帝王权衡后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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