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司的后堂,却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烧得通红。
胤禩捏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指尖在“年”字印记上反复摩挲。信是西北快马递来的,信的主人居然是陕甘总督年羹尧。字迹依旧是惯常的锋芒毕露,内容却让他心头一沉——年羹尧在密信里称,近日察觉西北军中有人暗度陈仓,借着采办军需的由头,私下与准噶尔一部落往来。那部落并非策妄阿拉布坦嫡系,双方交易的是茶、药等朝廷明令禁运的物资,疑似以此换取该部落“不主动袭扰清军防线”的承诺,或是西北战场的局部布防情报。年羹尧在信里言辞恳切,直言怀疑是军中贪利将领的个人行径,已暗中派人彻查,特将此事禀报,望靖安司能从京中配合,揪出这等祸乱军心的鼠辈。
胤禩放下密信,刚要唤人传邬思道,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周平捧着另一封密信匆匆进来,脸色复杂:“王爷,雍亲王府那边传来消息,年羹尧……也给四爷送了一封一模一样的密信。”
“一模一样?”胤禩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好一个年亮工,倒是会做买卖。一份消息,卖两份人情,这是想两头押注,坐收渔翁之利啊。”
同一时刻,雍亲王府的书房里,胤禛正将年羹尧的密信,与戴铎刚呈上来的一叠情报反复比对。烛火映着他紧绷的侧脸,眼底的红血丝比往日更重。戴铎查到的线索,桩桩件件都指向胤禵麾下的几名亲信将领——近半年来,这些人突然在京城购置了数处豪宅,钱庄里的银票流水更是大得惊人,动辄上万两,来源却语焉不详。
将密信与情报放在一处,一个令他浑身发冷的推测,像毒蛇般猛地窜进脑海。胤禛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老十四的心思,恐怕远不止“养寇自重”那么简单。他分明是在玩火!借着大将军王的权柄,私下与准噶尔部落交易,用禁运物资换太平,换情报,甚至换战功!那些不明不白的巨额财富,就是这场肮脏交易的赃款!而那封腊月里泄露的军报,说不定就是为了配合这场交易,故意递出去的投名状!
一想到数十万西北将士的性命,竟成了胤禵争夺储位的筹码,胤禛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蔓延,直透骨髓。他与胤禵虽是一母同胞,却向来面和心不和,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亲弟弟,竟会疯狂到这般地步,置大清的疆土安危于不顾。
靖安司的后堂里,邬思道已被衙役推着轮椅进来。他拿起年羹尧的密信,只扫了一眼,便冷笑出声:“年羹尧这步棋,走得倒是精明。一边向王爷示好,递上投名状;一边又不落下四爷这位旧主,两头都不得罪。他是算准了,无论将来谁登上大位,他都能凭着这份‘忠心’,稳坐陕甘总督的位置。”
胤禩没有接话,目光落在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晋昌号的商队账册、西宁城外庄园的位置图、退役马匪孙二的供词,还有年羹尧的密信。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绳索,最终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抚远大将军胤禵。
他陷入了沉默。如果顺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有可能将胤禵的罪证掀个底朝天。届时,这将是震动朝野的惊天丑闻。胤禵的大将军之位保不住是小事,恐怕连爱新觉罗的颜面,都要被他丢尽。更可怕的是,一旦消息传开,西北军心必乱,准噶尔部趁虚而入,大清的江山,都要跟着动摇。
“王爷,此事该做个了断了。”邬思道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看着胤禩,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胤禩抬眼,眼底满是挣扎:“先生的意思是……”
“所有线索,立刻封存,归入靖安司内档,没有您的手令,任何人不得翻阅。”邬思道的语气斩钉截铁,“证人孙二,还有那两个查账的书办,连夜送往江南,安置在隐秘处看管,此生不得再入京城,不……最好……最好是处理掉。对外,我们就宣称,泄密案已水落石出——是准噶尔细作买通晋昌号管事,盗取军报,如今细作已被灭口,主犯畏罪潜逃,此案就此结案。”
“结案?”胤禩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若真是十四弟所为呢?他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求那点战功,行此险招,置国家于危难,置数十万将士于水火,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就这样放过他?”
邬思道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悲悯,还有一丝看透帝王心术的锐利。他缓缓道:“王爷,这就是为何皇上可能属意您。为君者,从来不是只看对错,更要看分寸。纵有万千理由,底线不可破。十四爷身为大将军王,肩负西北安危,却私下与敌部交易,这已破了为将者的底线,也破了为臣者的忠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皇上……或许早已心知肚明。这场泄密案,看似是查细作,实则是对十四爷的终极考验。考验他是否能守住本心,是否能扛起家国重任。而他,考砸了。”
胤禩愣住了,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看着邬思道,忽然明白了父皇的深意。父皇将靖安司的权柄交给他,让他查案,何尝不是在看他的抉择?是为了铲除政敌,掀起朝堂的腥风血雨;还是为了大清的安稳,顾全大局,将这场风波悄然平息?
“皇上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揪出兄弟过错的皇子。”邬思道的声音缓缓传来,“他要的,是一个能顾全大局,能稳住江山的储君。揪出十四爷,固然能让您除去一个劲敌,可随之而来的动荡,是整个大清都承受不起的。这笔账,王爷该算得清楚。”
胤禩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坐下,疲惫地闭上眼。他知道,邬思道说得对。为了大清的安稳,他必须放下这件事,必须咽下这口气。
可就在这时,他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这年羹尧突然给我密报此事。他这是两头下注,蛇鼠两端!既想试探我的态度,又想借着我的手,给四哥施压。四哥的人,可真是不牢靠啊。”
邬思道闻言,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赞同:“年羹尧此人,有大才,却也有大野心。他以为两头押注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这种首鼠两端的行径,最是惹帝王忌讳。今日他能背叛四爷,明日便能背叛您。此人,可用,却不可深交,更不可委以重任。”
胤禩点了点头,眼底的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他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几份待发的信纸上重重写下四个大字:线索封存。
“按先生说的做。”胤禩的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丝毫情绪,“让周平安排人手,连夜送走证人,封存卷宗。对外发布告示,宣告泄密案结案。”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片被爆竹映红的夜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至于十四弟……皇阿玛自有定夺。”
邬思道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点了点头。烛火摇曳,将胤禩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这一刻,他的肩上,仿佛扛起了比查案更重的东西——那是为君者的分寸,是为储君者的大局。
而远在西北的年羹尧,正站在甘州的城楼上,望着京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他还在等着京中的消息,等着看两位皇子如何反应,却不知,他那点自以为高明的算计,早已被人看得透彻。这场储位之争的棋局里,他终究只是一枚被人摆布的棋子,成不了执棋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