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偏殿的空气,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冷上三分。
昨日那场关于“翰林院修撰”的争论,余波未平。
百官们垂首而立,心思各异。
左相李斯年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仿佛昨日的激烈反对与他无关。
清流领袖顾玄清则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角落里的林凡,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
林凡依旧是那副姿态,如渊渟岳峙,仿佛自己不是风暴的中心,只是殿内一根无足轻重的梁柱。
龙椅之上,乾元帝的面色看不出喜怒,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哒。
哒。
哒。
每一声,都敲在众臣的心头。
“修撰一事,暂且不议。”
乾元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李斯年一派的官员悄然松了口气。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今日,议一议北境的军饷。”
户部尚书赵瑾,闻言立刻出列,一张脸苦得像是刚吞了黄连。
他躬身奏道:“陛下,北境急报,军中断粮已有三日,全靠秦良玉将军变卖家产,斩杀战马,才勉强稳住军心。军饷、粮草、冬衣,刻不容缓!”
“然,国库……国库实在无银可调啊!”
“若从江南强行征调,一来一回,路上至少月余,且押运风险极大,沿途官吏层层盘剥,十成银子能有五成到边军手中,已是天幸!”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嗡鸣。
兵部尚书怒目圆睁:“国库无银?我大乾将士在前线为国流血,岂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赵瑾满头大汗,颤声道:“尚书大人,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左相李斯年缓缓出列,说道:“陛下,事急从权。臣提议,可效仿先例,令京城及江南富商‘报国捐输’,以解燃眉之急。”
此言一出,不少与皇商有牵连的官员,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这“报国捐输”,说得好听,实则与明抢无异,极伤商路元气。
顾玄清立刻反驳:“不可!杀鸡取卵,非长久之计!去年南方水患,商贾已捐输一次,若再强令,恐致百业凋敝,人心惶惶!”
“那依顾大学士之见,又该如何?”李斯年淡淡反问。
顾玄清一时语塞。
他虽心怀万民,却也变不出银子来。
殿内再次陷入了争吵与沉默的循环。
他们提出的所有方案,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或是饮鸩止渴。
乾元帝看着下方众臣,眼中的失望之色,愈发浓重。
这些人,是大乾的肱股之臣,是大乾最聪明的头脑。
可他们的思维,却被这个时代的局限,死死地锁住了。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从始至终,林凡一言不发。
他不像是在为朝堂的困局而忧心。
他更像一个冷漠的棋手,在审视着一盘早已知晓结局的棋局。
乾元帝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他要看看,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林凡。”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满堂公卿,瞬间安静下来。
无数道目光,再次汇聚于那个从七品编修的身上。
林凡缓缓走出队列,躬身行礼。
“臣在。”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与殿内焦灼的气氛格格不入。
乾元帝凝视着他,问道:“你昨日于朕面前,大谈‘以商制夷’,想必对钱粮运转,亦有心得。”
“今日这困局,你可有破解之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斯年嘴角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军国大事,钱粮调度,乃是国之根本,其复杂程度远非纸上谈兵可比。
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惊世之言?
他等着林凡出丑。
顾玄清则为林凡捏了一把汗,这道题,太难了。
林凡抬起头,迎上乾元帝审视的目光,语气依旧沉稳。
“回陛下,臣有。”
两个字,掷地有声。
殿内一片哗然。
“狂妄!”有御史已准备出列弹劾。
乾元帝却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凡的目光扫过户部尚书赵瑾,缓缓开口。
“赵尚书之忧,在于‘运’。”
“银两笨重,运输艰难,途中有损耗,有贪墨,此为症结所在。”
“然,若不运一两银,是否可解此局?”
不运一两银?
满朝文武,皆是愕然。
不运银子,如何发饷?难道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吗?
李斯年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
林凡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臣之法,名为‘飞钱’。”
“飞钱?”
这个词,对殿内所有人来说,都无比陌生。
“正是。”林凡的声音清晰起来,“由户部与内帑联合,以我大乾国朝信用为凭,印制一种票据,臣称之为‘军票’。”
“此军票,以特殊纸张、独有印信、陛下玉玺为记,不可仿制。”
“朝廷将此军票,八百里加急,送往北境。发放到每一位将士手中,以代军饷。”
“将士们手持军票,可在我大乾任何一处官营盐、铁、茶铺,兑换等价之物。”
“亦可向随军的官商,采买米粮布匹。”
“更可至京城、江南等地的指定钱庄,凭票兑换现银。”
林凡的声音,在寂静的偏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众人的心坎上。
起初,众人还觉得是天方夜谭。
可越听,他们的脸色就越是变化。
户部尚书赵瑾,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神迹。
顾玄清先是皱眉,随即恍然大悟,最后满脸震撼,喃喃道:“妙……妙啊!此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李斯年的脸色,则由讥讽转为错愕,再由错愕转为凝重,最后,竟是一片阴沉。
他想反驳。
可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的漏洞!
一名御史忍不住出声质疑:“若有刁民伪造军票,岂不乱了套?”
林凡看都未看他一眼,淡然道:“伪造军票者,与谋逆同罪,夷三族。敢问,天下有几人,敢冒此风险?”
那御史顿时噤声。
兵部尚书沉声问道:“商贾未必肯收此军票,若他们不认,此法岂非空谈?”
林凡笑了。
“尚书大人多虑了。”
“朝廷可下旨,凡持军票向官府兑换现银的商贾,每百两,可多得一两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有此一利,何愁商贾不从?”
“再者,此举可将天下商贾之利,与我大乾军威,牢牢捆绑。北境愈是安稳,商路愈是通畅,他们赚得便愈多。届时,不需朝廷催促,他们自会想方设法,将最好的物资运往边关!”
一番话说完。
整个宣政殿偏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林凡。
这个年轻人,剖析的早已不是简单的钱粮调度。
这是驭民之术!
是经济之法!
更是经天纬地之才!
乾元帝靠在龙椅上,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直冲头顶。
他紧紧盯着林凡,那眼神,炽热得仿佛要将他融化。
斩首之术!以商制夷!以工代赈!飞钱之法!
这个林凡,他的脑子里,到底还装着多少经国济世的宝藏!
“好!”
良久,乾元帝猛地一拍龙椅,大喝一声!
“好一个‘飞钱之法’!”
他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满朝文武。
“户部尚书赵瑾听旨!”
“臣在!”赵瑾激动地跪倒在地。
“朕命你,即刻成立‘军票司’,凡事,皆由林凡参赞决策!”
“朕,不问过程,三日之内,朕要看到第一批军票,送出京城!”
皇帝没有给林凡“修撰”的官职。
却给了他,远比一个虚职,更重要、更直接的实权!
此旨一出,李斯年脸色铁青。
他知道,他彻底小看了这个寒门状元。
这已经不是一把刀了。
这是一头,闯入了朝堂的……过江猛龙!
林凡深深躬身,声音沉凝如铁。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