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旨意,如同一阵狂风,在半日之内,席卷了整个京城官场。
翰林院编修林凡,于御前会议献“飞钱之法”,解北境军饷之困。
陛下龙颜大悦,特设“军票司”,命户部尚书赵瑾主理,林凡参赞决策。
这道旨意,没有给林凡晋升任何官阶。
他依旧是那个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
但“参赞决策”四个字,以及“凡事皆由林凡”那句口谕,却比任何官职都来得更有分量。
它代表着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柄足以斩开一切陈规旧矩的尚方宝剑。
清流一派的官员,闻之无不额手称庆,奔走相告。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朝堂革新,弊政尽除的曙光。
顾玄清大学士更是抚须长笑,连饮了三杯烈酒,高呼:“国朝得此麒麟儿,何愁天下不定!”
然而,在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府邸之中,气氛却截然不同。
左相府。
李斯年端坐于书房,手中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胆,面色平静。
下方,吏部、户部、礼部的几位心腹官员,却是面带忧色,神情凝重。
“相爷,不能再任由那林凡胡来了!”
吏部左侍郎陈博文急切道:“‘飞钱之法’,闻所未闻,看似精妙,实则动摇国本!货币乃国之重器,岂能由一黄口小儿随意摆弄?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户部的一名侍郎也附和道:“是啊,相爷!此法若成,朝廷可绕开我等,直接将钱粮发至边关,那……那我等日后在户部的经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多年以来,军费粮饷的押运、拨付,早已形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利益链。
层层盘剥,雁过拔毛。
十成银子,五成到边关已是极限,剩下的五成,养肥了多少人,支撑了多少家族的奢华用度。
而林凡的“军票”,像一把最锋利的刀,要将这条利益链,从根斩断!
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李斯年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
“慌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既然准了,我等若是强行反对,只会惹得龙颜不悦。”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陛下的旨意,是天。我等自然要遵从。”
“只是……这事情要办好,总得有个章程,有个规矩吧?”
“我大乾立国百年,六部各有法度。那林凡想办成事,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他不是要印军票吗?那就让他印。”
“只是,这印军票的纸张、墨印、画师、工匠……总会有不凑巧的时候,不是吗?”
陈博文等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阴冷笑容。
是啊!
明面上,我们全力支持。
但暗地里,有的是办法让你的“神来之笔”,变成“一纸空文”!
“相爷高明!”
……
军票司,设在了户部衙门旁一处闲置的院落。
院子不大,甚至有些破败。
当林凡与户部尚书赵瑾一同踏入这里时,只有几个老吏在无精打采地扫着落叶。
赵瑾的脸色很难看。
他堂堂户部尚书,如今却要在这等地方办公,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林编修,让你见笑了。”赵瑾苦涩道。
“赵大人言重了。”林凡神色平静,环顾四周,“地方虽小,能办事即可。”
他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
“走吧,赵大人,事不宜迟,我们去户部库司,挑选印制军票所需的物料。”林凡直接切入正题。
赵瑾精神一振,立刻点头。
有皇帝的旨意在,他倒要看看,谁敢阳奉阴违!
两人带着几名随从,径直走向户部衙门的核心所在——库藏司。
库藏司郎中是个姓钱的胖子,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哎哟,赵尚书,林大人!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瑾沉着脸,开门见山:“钱郎中,陛下旨意,军票司急需印制军票,速将库中最好的云纹宣、龙鳞纸,以及特制的防伪墨印,尽数取来!”
钱郎中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露出为难的神色。
“哎呀,赵尚书,您瞧这事儿赶的!”
他一拍大腿,满脸懊恼。
“不瞒您说,库中上好的云纹宣,前几日刚被礼部调走,说是要为太后寿辰准备抄录万福经。”
“那龙鳞纸呢?”赵瑾的脸色沉了下去。
“龙鳞纸……哎,前些日子库房漏雨,给……给浸泡了,如今正晾晒呢,怕是没个十天半月,用不了啊!”
“混账!”赵瑾勃然大怒,“那墨印呢!防伪墨印总该有吧!”
钱郎中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有,有!只是……只是那墨印的配方,由工部三位老工匠掌管,可这几日,三人同时告了病假,说是风寒入体,卧床不起了……”
一番话说完,赵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钱郎中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故意刁难!
什么礼部征用,什么库房漏雨,什么工匠病倒……
这些借口,天衣无缝,全都占着一个“理”字,让你根本无从发作!
林凡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位户部郎中滴水不漏的表演,看着赵瑾由盛怒转为憋屈,最后化为深深的无力。
他明白了。
这就是世家织就的那张无形的大网。
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你手持天子令,你身负皇命,可你想要办成事,就必须通过这张网上无数个节点。
而每一个节点,都可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们不抗旨,不反对,他们只是“按规矩办事”。
他们用一套完美的官僚程序,就能让你寸步难行,让你的一腔热血,活活耗死在这无尽的扯皮与等待之中。
“我们走。”
林凡淡淡地开口,拉住了还想发作的赵瑾。
“林编修,就这么算了?”赵瑾满眼不甘。
“跟他们吵,没有意义。”
林凡的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他走出库藏司,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看似威严,实则早已腐朽的衙门。
他知道,自己最初的想法,还是有些天真了。
他以为有好方案,有皇帝的支持,就足以推行。
现在看来,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或几个人,而是一个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的庞大利益集团。
想靠体系内的力量去打破体系,无异于痴人说梦。
回到那间破败的军票司小院。
赵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林凡却走到一张书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起了笔。
他没有写奏章,也没有画军票的草图。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个名字。
户部库藏司郎中,钱富。
工部营造司主事,孙茂。
京城最大的纸商,“墨韵斋”东家,王伯安。
城南最大的刻印工坊,“百巧阁”掌柜,刘三。
……
他每写下一个名字,赵瑾的眼皮就跳一下。
因为林凡写下的,不仅仅是那些刁难他们的官员。
更多的,是那些游离于官场之外,却与这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贾、工匠!
当林凡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时,他放下了笔。
整张纸上,密密麻麻,已经有数十个名字。
一张无形的网络,在林凡的笔下,变得清晰可见。
赵瑾看着那张纸,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发现,林凡的目光,根本就不在那些官员身上。
“林……林编修,你这是……”
林凡将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抬起头,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锐的笑意。
“赵大人,他们想按规矩来,我们奉陪不起。”
“既然如此……”
“那我们就换个玩法,用我们的规矩,逼他们来求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