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海处置小贵子的第三天,掖庭宫飘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苏凝坐在浣衣局的灶台边,看着火苗舔舐着锅底,将那枚从假山东侧带回的黑色药罐煨得发烫。
药罐里煮着的不是毒药,是她特意让刘嬷嬷找来的艾草和姜片。蒸腾的热气混着辛辣的药香,熏得她眼眶发红,却也让冻得发僵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苏凝,发什么愣?” 刘嬷嬷用烧火棍捅了捅灶膛里的炭,火星子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周公公派人传话,说晌午要来看你。”
苏凝握着药罐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罐壁烫得她指尖发麻。“看我?” 她将药罐往灶台上放了放,声音裹着水汽,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我有什么好看的?”
“谁知道呢。” 刘嬷嬷啐了口烟袋锅子,眼神往苏凝手背上瞟了瞟 —— 那里的烫伤已经结了层暗红的痂,混着之前的冻疮,看起来触目惊心,“或许是来看你‘安分’了没有。”
“安分” 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像块石头砸在苏凝心上。她知道,这宫里的 “安分” 从来不是天性,是装出来的,是熬出来的,是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磨出来的。
她起身往自己那间小屋走,雪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将青石板映得发白。张秀女正坐在床沿缝补一件旧棉袄,见她进来,赶紧放下针线:“你的手还没好,怎么不多歇歇?”
“没事。” 苏凝在桌边坐下,看着张秀女指尖的顶针在布面上滑动,“周公公要来的事,你听说了?”
张秀女的手顿了顿,顶针扎在布眼里,抽出来时带起一根线头。“听说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刘嬷嬷说,他是来‘慰问’你的。”
“慰问” 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点说不出的讽刺。苏凝拿起桌上那瓶周德海留下的烫伤药,瓷瓶在掌心转了两圈 —— 瓶身上的缠枝莲纹被摩挲得发亮,里面的药膏却半点没动过。
这药她不敢用。那天从假山回来后,她偷偷将药膏倒在雪地里,第二天那里的草全枯成了焦黑色。淑妃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狠。
“他来,无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怕了。” 苏凝将药瓶放回抽屉最深处,压在那件打了补丁的月白布裙下,“我们照原样就是。”
张秀女咬了咬下唇:“可…… 可要是他还提药的事怎么办?”
“他不会提。” 苏凝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要的不是药,是我的态度。”
午时三刻,周德海果然来了。这次他没带侍卫,只跟着一个捧着食盒的小太监,宝蓝色的袍角沾着雪,却依旧挺括得一丝不苟。
“苏姑娘气色好多了。” 他进门就堆起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可那双三角眼却像淬了冰,直往苏凝手上瞟,“看来咱家留下的烫伤药很管用。”
苏凝正低头给炭盆添火,闻言赶紧将手背往身后藏了藏,膝盖在地上磕得 “咚咚” 响:“劳公公挂心,奴才好多了。只是…… 只是不敢再劳烦公公跑一趟。”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怯懦,像只受惊的兔子。
周德海的目光在她发颤的肩膀上打了个转,忽然笑了:“苏姑娘这是还在怕?咱家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他示意小太监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碟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小壶温热的米酒,“娘娘听说你受了伤,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糕点,给你补补身子。”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又是 “娘娘的恩典”。她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奴才何德何能,总受娘娘恩典……”
“苏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 周德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淡淡的痕迹,“娘娘向来仁慈,最是体恤下人。尤其是像苏姑娘这样…… 识大体的。”
“识大体” 三个字像根针,轻轻刺了苏凝一下。她知道,这是在提醒她,那天在假山后的事,他全都知道。
“奴才不敢当。” 苏凝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奴才只想安安分分干活,报答娘娘的恩典。”
周德海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苏姑娘是个聪明人。”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块石头砸进冰湖,“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看,什么该听,什么该忘。”
苏凝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她知道,周德海这是在警告她 —— 假山后的事,她最好忘得一干二净。
“奴才记住了。” 苏凝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冰冷的青砖上,“奴才……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周德海的脸色缓和了些。他看着苏凝瑟瑟发抖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罪臣之女,稍微吓一吓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就对了。” 他重新端起酒杯,笑容里带着虚伪的温和,“只要苏姑娘安分守己,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让她好好干活,别胡思乱想之类的,然后便带着小太监走了。
直到那抹宝蓝色彻底消失在巷口,苏凝才缓缓直起身,膝盖已经磕得发麻。张秀女赶紧扶她坐下,递过一杯热水:“吓死我了…… 他刚才的眼神,像要吃人似的。”
苏凝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知道,周德海不是信了她的话,是暂时找不到收拾她的理由。这宫里的平静,从来都是暴风雨前的酝酿。
接下来的日子,苏凝过得格外 “安分”。每天天不亮就去浣衣局领活计,晚上掌灯时分才回来,手上的冻疮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却始终低着头,不多说一句话,不多看一眼人。
她甚至主动揽下了最苦最累的活 —— 清洗那些被炭火熏黑的炭盆。烟灰钻进指甲缝,洗多少次都搓不掉,可她却甘之如饴。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窥探的目光放松警惕。
张秀女不明白,偷偷问她:“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苏凝只是笑了笑,将一块烧红的炭扔进冰水里,“滋啦” 一声,白雾腾起,模糊了她的表情:“作践自己,总比丢了性命强。”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彻底摆脱淑妃控制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腊八那天悄然而至。
腊八节有喝腊八粥的习俗,掖庭宫虽然简陋,却也按例熬了些杂粮粥。苏凝去领粥时,正好撞见两个小太监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昭阳殿走水了!”
“真的假的?淑妃娘娘没事吧?”
“娘娘没事,只是…… 只是她最宝贝的那盆绿萼梅被烧了。听说娘娘气得摔了好几个花瓶,把周公公骂得狗血淋头。”
苏凝的心猛地一跳。绿萼梅?她想起父亲书房里也有一盆,是母亲亲手栽的,每年腊八前后开花,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粥碗,转身往回走。路过那截埋葬了柳如烟的回廊时,忽然停住了脚步。雪地里,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从昭阳殿的方向飞来,落在不远处的梅树枝上,嘴里还叼着个小小的纸卷。
苏凝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知道,她等的机会,来了。
她悄悄绕到梅树后,看着那只信鸽将纸卷丢进一个树洞里,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没人,她才快步走过去,从树洞里摸出那个纸卷。
纸卷是用桑皮纸做的,上面只有一行字:“腊八,绿萼梅开,静待时机。” 字迹苍劲有力,像极了父亲的笔锋。
苏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得发酸。她将纸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感受着那份来自远方的温暖。
她知道,这不是父亲的笔迹,却带着父亲的气息。是那些还在暗中支持父亲的人,是那些还在等待时机为他翻案的人。
回到屋里,苏凝将纸卷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她走到窗边,望着昭阳殿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却隐约能看到一丝慌乱。
淑妃,周德海,你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雪还在下,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苏凝握紧了父亲留给她的那枚 “忍” 字玉佩,眼神坚定得像块淬了火的钢。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会再退缩,不会再害怕。因为她的身后,站着无数个像父亲一样正直的人,站着无数个等待真相大白的人。
以静制动,静待时机。这不仅是生存之道,更是反击的序幕。
掖庭宫的夜,依旧漫长。但苏凝知道,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