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晨露还挂在茉莉花瓣上时,苏凝已坐在案前抄书。指尖的狼毫浸了浓墨,在宣纸上落下“知止不殆”四个字,笔锋比往日沉稳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钝感。
“小主,李德全总管来了。”晚晴的声音带着怯意,手里捧着刚沏好的粗茶——自那日从长信宫回来,碎玉轩的茶换了最普通的炒青,连茶具都换成了粗瓷碗,透着一股刻意的素净。
苏凝握着笔的手没停,墨汁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团:“让他进来吧。”
李德全走进来时,带着一身朝露的寒气。他目光扫过案上的书卷,扫过苏凝素色的布裙,最后落在她脸上——那道巴掌印淡了些,却仍能看出清晰的轮廓,像片浅红的云。
“苏常在,奴才给您请安了。”李德全躬身行礼,语气比往日更客气,“万岁爷让奴才送些东西来。”
两个小太监捧着锦盒进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羊脂玉簪,一对银镯子,还有几匹月白的杭绸,料子不算顶级,却比碎玉轩现有的布裙好上太多。最底下压着个小瓷瓶,标签上写着“去淤膏”。
苏凝放下笔,起身福了福:“谢万岁爷恩典,只是这些东西太贵重,臣妾不敢收。”
“这是万岁爷的心意。”李德全把锦盒往案上推了推,“昨儿个太医说,您这伤得好好养着,不然落了疤,可就不好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万岁爷还说,让您别往心里去,宫里的事,本就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臣妾明白。”苏凝的声音平静无波,“谢万岁爷体恤,只是这玉簪和杭绸,臣妾真的不能收。”她指着自己的布裙,“臣妾现在穿惯了粗布,这些好料子,反倒觉得扎得慌。”
李德全愣了愣。他原以为,苏常在受了委屈,见了这些赏赐总会有些动容,哪怕是装的。可她眼里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半点波澜都无。
“这……”
“总管替臣妾谢过万岁爷吧。”苏凝拿起那瓶去淤膏,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这药膏臣妾留下,其余的,还请总管带回。臣妾是末等常在,用这些东西,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根针,刺得李德全心里一动。这苏常在,是真的把“规矩”二字刻进骨子里了。那日在长信宫说“谢娘娘教诲”是懂规矩,今日拒赏也是懂规矩。
“奴才遵旨。”李德全没再坚持,挥手让小太监把锦盒抬走,“万岁爷还说,您抄的《道德经》快完了,让您抄完了送去养心殿,他想看看。”
苏凝点头:“臣妾知道了,今日便能抄完。”
李德全看着她低头研墨的侧影,忽然觉得这碎玉轩的晨静得有些不同。没有怨怼,没有委屈,连空气里的粗茶香,都透着一股“认了”的韧劲儿。他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有些话,不必说透;有些人,帝王心里自有掂量。
养心殿的烛火燃到午时,皇帝正对着一幅《寒江独钓图》出神。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把碎玉轩的情形说了一遍,末了补充:“苏常在说,粗布穿着踏实,还说……不敢坏了规矩。”
皇帝的目光没离开画卷:“她没收那些东西?”
“没收,只留下了药膏。”
“倒是个懂事的。”皇帝指尖点了点画中的孤舟,“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他忽然转头,“淑妃那边,《女诫》抄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爷,淑妃娘娘说身子不适,只抄了三遍。”李德全的声音低了些,“昨儿个还让宫女来问,能不能免了剩下的。”
皇帝冷笑一声:“身子不适?怕是心里不舒坦吧。告诉她,十遍少一字都不行,抄不完,就继续闭门思过。”
李德全应了,心里却暗叹——一个锋芒毕露,一个藏锋守拙,这两位在帝王心里的分量,怕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换了位置。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碎玉轩,苏凝将抄完的《道德经》仔细卷好,用蓝布包了。晚晴看着她鬓边那支素银簪,忍不住说:“小主,好歹换支像样的簪子吧?去见万岁爷,总该体面些。”
苏凝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冰凉的金属贴着头皮:“不必。这样挺好,万岁爷看的是字,又不是簪子。”
她提着书卷往养心殿走,青石板路上的青苔沾着潮气,走得极稳。遇见的宫女太监依旧躬身行礼,眼神里的探究却少了些,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敬畏——谁都知道淑妃罚了她,可万岁爷不仅没忘,还特意送了药膏,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养心殿的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皇帝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见她进来,抬了抬眼:“抄完了?”
“是,臣妾给万岁爷呈上来。”苏凝将书卷放在案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笔墨。
皇帝放下朱笔,拿起书卷慢慢展开。宣纸上的小楷工整得像印上去的,却在“柔弱胜刚强”六个字上,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力透纸背。他想起李德全说的“拒赏”,想起太医回报的“只用粗布药膏”,忽然觉得这字里的“柔”,藏着一股拧不断的韧。
“脸上的伤,好些了?”他没看她,目光仍在书卷上。
“劳万岁爷挂心,好多了。”苏凝垂眸,“臣妾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
皇帝的笔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那道浅红的印子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像片落霞。她没戴任何首饰,素色的布裙洗得有些发白,却比那日的云锦裙,更让人觉得顺眼。
“淑妃性子急,你别往心里去。”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却很快稳住:“臣妾不敢。淑妃娘娘是好意教臣妾规矩,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她顿了顿,抬头时眼神清亮,“再说,若不是她那一巴掌,臣妾也悟不透‘柔弱胜刚强’的道理。”
皇帝笑了。这小女子,总能把话说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不怨不怼,连受了辱,都能说成“悟道”。这份通透,在后宫里,实属难得。
“你能这么想,很好。”他把书卷放在案上,“这书朕留下了,往后……你若得空,就多抄几本,朕瞧着顺眼。”
“臣妾遵旨。”
苏凝叩首退下时,皇帝忽然又说:“李德全送来的杭绸,你还是收着吧。穿粗布是安分,可也不必委屈自己。”
苏凝的脚步顿住了。她回头看了眼案前的帝王,他已重新拿起奏折,侧脸在烛火里显得格外沉稳。那句“不必委屈自己”,轻得像风,却落在她心里,漾开一圈暖。
“臣妾谢万岁爷恩典。”她深深叩首,这一次,没再推辞。
走出养心殿时,日头已爬到头顶。苏凝提着空蓝布包,走在回碎玉轩的路上,忽然觉得脸上的伤不那么疼了。她知道,帝王的那句“瞧着顺眼”,不是恩宠,却比恩宠更珍贵——那是一种认可,一种基于“懂事”与“隐忍”的印象,一旦落下,便很难抹去。
路过长信宫时,她看见淑妃宫里的宫女正捧着未抄完的《女诫》往偏殿去,脸上带着恹恹的倦意。苏凝目不斜视,脚步轻快了些。
她想起母亲说的“日子是熬出来的”。熬得过羞辱,熬得过委屈,熬到别人都露出破绽,自己却始终站得笔直,这便是赢了。
碎玉轩的茉莉在午后开得正盛,清香漫过窗棂,落在案上的粗瓷碗里。苏凝坐在窗边,看着晚晴把那几匹杭绸收进柜底,只取了块最素净的月白料子,说:“给臣妾做件半旧的样子吧,别太新,也别太艳。”
晚晴应着,眼里却闪着光——她知道,自家小主在万岁爷心里,已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这印象,不是靠美貌,不是靠钻营,是靠那一巴掌打出来的清醒,靠那句“谢娘娘教诲”里藏的韧性。
暮色渐浓时,苏凝站在院里,看着月光爬上老槐树的枝桠。她想起养心殿的烛火,想起皇帝案上的书卷,想起那句“不必委屈自己”。忽然明白,这后宫的生存之道,从来不是“谁更狠”,而是“谁更稳”。
淑妃的锋芒是刺,容易扎伤人,也容易被折断。而她的隐忍是水,能穿石,能载舟,更能在不经意间,漫过人心的堤岸。
夜风拂过茉莉,送来阵阵清香。苏凝轻轻吁了口气,指尖触到鬓边的素银簪,冰凉的金属让她清醒。她知道,帝王心里的那份“印象”,只是开始。往后的路,还要继续熬,继续忍,继续在素色布裙里,藏好所有的锋芒与期待。
但她不怕了。因为她终于懂得,最深的城府,从来都藏在最浅的笑容里;最牢的根基,往往都扎在最痛的伤口上。碎玉轩的夜教会她的,不仅是隐忍,更是在隐忍里,悄悄埋下的、属于自己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