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在窗下翻完最后一页《女诫》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撞得叮当响。米白色的绫罗袖口沾了点墨渍,是方才批注 “妇德” 二字时不小心蹭上的,她用指尖捻了捻,墨香混着院里的栀子花香漫上来,倒有几分清冽。
“娘娘,东宫那边回话了。” 晚翠掀帘进来,手里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太子殿下已经往养心殿去了,坤宁宫的刘嬷嬷拦了一下,被小李子怼回去了。”
苏凝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案上的棋盘上。黑白棋子摆成个 “困” 字,黑子将白子围在中央,却在东南角留了个缺口 —— 那是她特意留的生路,也是给太子的路。
“刘嬷嬷的性子,定会去坤宁宫报信。” 她指尖捏起颗黑子,轻轻落在缺口处,“皇后若沉不住气,定会派人跟着太子,这一跟,就中了咱们的计。”
晚翠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娘娘是说…… 让皇后的人‘听’见太子说那话?”
“不止要听见,还要让他们‘添油加醋’地报给皇后。” 苏凝的指尖在棋盘上划过,“皇后越急,行事越错;她越错,陛下心里的嫌隙就越深。”
这话像根细针,挑破了后宫平静的表象。晚翠忽然想起昨日苏凝让人刻玉老虎时的样子 —— 她亲自盯着工匠,让把老虎的眼睛雕得圆些,说 “像太子画的,带点憨气才好”。那时她还不懂,如今才明白,连玉老虎的神态,都是算计好的。
“可太子毕竟是皇后的亲儿子,” 晚翠有些担忧,“若是他往后记恨娘娘……”
“记恨?” 苏凝笑了笑,目光望向窗外。景仁宫的栀子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堆在枝头,像堆着的雪。“他现在最缺的不是亲娘,是疼他的人。皇后只会用戒尺教他‘规矩’,我却能给他杏仁酪和风筝 —— 孩子的心最真,谁对他好,他心里清楚。”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何况,我要的从不是太子的感激,是帝后之间那道再也补不上的缝。”
晚翠没再说话,只是将一碟刚出炉的芙蓉糕放在案上。这是太子爱吃的,苏凝特意让人按东宫的方子做的,只多加了点桂花蜜 —— 她记得赵珩上次说 “桂花味的最香”。
“碧月呢?” 苏凝忽然问。
“在偏殿盯着呢。” 晚翠压低声音,“您让她找的那个小太监,已经在养心殿外候着了,就等太子过去了。”
那小太监是坤宁宫的旧人,因偷了皇后的玉簪被杖责,是苏凝让人偷偷治好的。此刻派他去 “听” 太子说话,再把话传到皇后耳朵里,最是可信。
苏凝点点头,拿起块芙蓉糕,放在鼻尖闻了闻。甜香里带着点苦,像极了这深宫里的日子 —— 看着锦绣繁华,底下却藏着无数算计。
“娘娘,您说陛下会信太子的话吗?” 晚翠忍不住问。皇帝虽疼太子,却也知道皇后的性子,未必会全信一个八岁孩子的话。
“信不信,不在话本身。” 苏凝将芙蓉糕放回碟中,“在时机。”
她看向墙上的日晷,指针刚过巳时。这个时辰,皇帝刚批完奏折,最是心烦;而皇后这几日正因镇国公旧案被陛下冷落,心里本就憋着气 —— 两厢一碰,火星自然会燎原。
“去,把那只玉貔貅拿来。” 苏凝对晚翠说。那是皇帝去年赏她的,据说能 “镇宅避祸”,她一直没戴,此刻却有了用处。
晚翠刚取来玉貔貅,就见碧月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色:“娘娘,坤宁宫的人在宫门口撒泼,说…… 说咱们景仁宫的人拐骗太子,要冲进来理论呢!”
苏凝的指尖在玉貔貅上轻轻划过,纹路硌得指腹发麻,心里却稳了。皇后果然沉不住气,这一闹,正好给了她 “受害者” 的身份。
“让她们闹。” 她语气平静,“吩咐侍卫,别真伤了人,也别让她们进来 —— 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养心殿那边听见。”
晚翠领命而去。苏凝走到窗前,望着宫门口的方向。隐约能听到女人的哭骂声,夹杂着侍卫的呵斥,像一出乱糟糟的戏。她忽然觉得,皇后这步棋走得太蠢 —— 明知道太子去了养心殿,还在此刻闹事,不是明摆着告诉皇帝 “我心虚了” 吗?
“娘娘,” 碧月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张字条,“这是萧将军派人送来的,说‘镇国公旧部在狱中翻供,想攀咬皇后’。”
苏凝展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写着 “可借太子之事,坐实皇后勾结外戚”。她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冷得像冰。
镇国公旧案是皇后最大的软肋,太子之事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两者结合,就算皇帝念及旧情,也保不住她了。
“告诉萧将军,按原计划行事。” 苏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让刑部的人‘不小心’把供词漏给御史,明日早朝,自有好戏看。”
碧月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苏凝一人,她重新坐下,对着棋盘发呆。黑子已将白子逼到绝路,只差最后一步 —— 而这一步,要借太子的口,借皇后的疯,借皇帝的疑,才能稳稳落下。
廊下传来脚步声,是小李子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个空食盒,脸上带着喜气:“娘娘,殿下把杏仁酪都吃了,还说…… 还说谢谢娘娘的画。”
“他没提别的?” 苏凝问。
“没提,就是走的时候,偷偷把您给的玉老虎塞袖里了。” 小李子笑道,“刘嬷嬷派的人跟在后面,眼睛都看直了,怕是急着回去报信呢。”
苏凝点点头,心里的算盘落了位。玉老虎是太子亲手画的,现在成了她送的 “礼物”,传到皇后耳朵里,只会更添怒火;而那几句 “无意” 的话,经刘嬷嬷添油加醋,只会变成 “苏凝教唆太子辱骂皇后”。
“小李子,” 苏凝看向他,“你在东宫当差多年,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小李子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奴才明白!奴才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只伺候好殿下!”
“起来吧。” 苏凝扶起他,语气缓和了些,“好好照顾太子,将来…… 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李子千恩万谢地退下。苏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刚入宫时,自己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一步。如今她成了布局的人,才明白这棋盘上的每颗子,都有自己的难处。
宫门口的吵闹声渐渐小了,想来是被李德全派人劝住了。苏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 养心殿那边,此刻怕是正掀起惊涛骇浪。
她走到妆奁前,取下头上的赤金点翠簪,换上支素银的。镜中的女子眉眼温婉,眼底却藏着锋芒,像朵带刺的栀子,看着无害,实则能扎得人鲜血淋漓。
“娘娘,” 晚翠进来禀报,“养心殿的小太监来报,说…… 说陛下抱着太子,正在殿里说话呢,看样子很高兴。”
苏凝对着镜子笑了笑。高兴就好,高兴的时候听到 “坏话”,才更伤人。
“备水,我要梳妆。” 她对晚翠说,“等会儿陛下怕是要过来,总得像样些。”
晚翠伺候她卸妆时,忍不住道:“娘娘,您这步棋走得真险。若是太子说错了话,或是陛下起了疑心……”
“险才有用。” 苏凝闭上眼,任由晚翠为她描眉,“这宫里的路,哪有不险的?与其等着被人算计,不如自己先动手。”
眉黛画得细长,衬得她眼睛越发幽深。镜中的人影渐渐清晰,带着几分疏离,几分坚定。
她知道,今日之事只是开始。皇后倒台后,还有更多的风浪等着她 —— 萧将军的野心,容嫔的算计,甚至…… 皇帝日渐深沉的猜忌。
可那又如何?她已经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
窗外的栀子花香又飘了进来,混着远处传来的钟声。苏凝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这香气里,藏着的不是甜,是决绝。
这盘棋,她必须赢。
当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落在棋盘上时,苏凝终于落下了最后一颗子。黑子将白子彻底围住,东南角的缺口早已被堵死,只留下个孤零零的 “将” 字,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娘娘,养心殿来人了,说陛下请您过去。” 晚翠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
苏凝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玄色的宫装在夕阳下泛着暗哑的光,像夜色初临。她知道,该去收网了。
走出殿门时,晚风掀起她的衣袂,带着栀子花香,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那里的灯火已经亮了,像颗悬在天边的星,看似温暖,却不知藏着多少寒意。
但她不怕。
因为她的布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