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哲的马车抵达凤仪宫时,檐角的铜铃正被午后的风撞得叮当响。他一身风尘未洗的铠甲还沾着淮安的泥点,刚跨进朱漆宫门,就被画屏拽着往暖阁走,廊下的石榴花瓣落了他满肩,像扑了层碎红的雪。
“主子在里面等您半个时辰了。” 画屏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他胳膊上掐了把,“脸色难看着呢,您说话当心些。”
暖阁的炭火烧得正旺,苏凝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捏着那叠弹劾奏章,指节泛白得像要把纸页捏碎。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只淡淡道:“柳通判的奏章,你在路上该听说了?”
“听说了。” 苏明哲解下腰间的佩剑,扔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七名言官联名弹劾,李修临阵倒戈,周显闭门不出 —— 柳家这是想趁我不在,把苏家连根拔起。” 他走到苏凝身后,看着窗纸上自己风尘仆仆的影子,“我连夜赶回来,就是要去养心殿跟他们对质!”
“对质?” 苏凝猛地转身,鬓边的碧玉簪随着动作轻晃,眼底的寒意比淮安的冰雪还冷,“你拿什么对质?拿你夜访周府的记录?还是拿你安插旧部的名册?柳通判把证据做得天衣无缝,你去了,只会被他们按在地上摩擦!”
她将奏章狠狠摔在案上,“结党营私” 四个字在鎏金烛火下格外刺眼:“他们要的不是真相,是你的命!是苏家的兵权!你以为赶回来就能翻盘?太天真了!”
苏明哲被骂得一怔,看着妹妹眼底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她连夜让人送的信 ——“莫急,待我布局”。原来她比自己更清楚局势的凶险。
“那…… 那怎么办?”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铠甲上的寒气混着暖阁的炭火气,在他鼻尖凝成细珠,“就看着柳家抢占吏部,夺走兵权?”
“当然不。” 苏凝走到书架前,取下最底层那本泛黄的《史记》,翻到 “淮阴侯列传” 时停住,指尖在 “伪游云梦” 四个字上重重一点,“你爹当年教过你,韩信怎么保的命?”
苏明哲的目光落在书页上,那里记载着韩信被刘邦猜忌,主动交出兵权才得以暂保平安。他喉结动了动:“您是说…… 让我主动交权?”
“不止是交权。” 苏凝合上《史记》,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柳通判弹劾你‘结党’,你就给他们看‘孤臣’的样子。第一步,写辞呈,自请辞去吏部侍郎之职 —— 用‘德不配位’的谦辞,堵死他们‘贪恋权位’的嘴。”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笔尖在宣纸上悬而未落:“第二步,把淮安的兵符交回去,托辞‘平定叛乱,兵权当归朝廷’—— 让皇上看到你没有拥兵自重的野心。”
苏明哲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响:“兵权是爹当年用命换来的!交出去,苏家就真成了没牙的老虎!”
“没牙的老虎,才不会被猎人惦记。” 苏凝的笔尖终于落下,墨色在纸上晕开,“你以为柳家真在乎一个侍郎之位?他们要的是兵权,是能威胁皇权的利刃!你主动交出去,既能让皇上松口气,又能让柳家的贪婪暴露在明处 —— 他们若再紧逼,就是逼着皇上猜忌外戚,这步棋,他们不敢走。”
她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狠厉:“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 遣散京郊那些旧部,给他们良田美宅,让他们回乡养老。”
“遣散旧部?” 苏明哲后退半步,像被踩了尾巴的狼,“那是苏家最后的根基!当年爹被抄家,是他们凑钱打通关节,才保住你我性命!现在让他们走?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 苏凝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泛红,“那些旧部跟着你,是‘结党’的铁证!遣散他们,是告诉所有人,苏家只想做安分守己的臣子,不想拉帮结派!你以为这是断根基?这是在保他们的命!柳家下一步就要拿他们开刀,说他们是‘叛党余孽’,你想让他们跟爹一样,死在刑场上吗?”
最后一句话像重锤砸在苏明哲心上。他想起那些叔伯们带伤护着他逃出京城的夜晚,想起他们说 “小少爷放心,只要我们在,苏家就倒不了”,喉咙忽然哽得发疼。
“我…… 我遣散他们。” 他终于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凝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成个小小的黑点。她放缓语气:“遣散不是抛弃。给他们的田宅要够子孙三代衣食无忧,给他们的腰牌要刻着‘苏家旧部,朝廷优抚’—— 让他们知道,苏家欠的情,迟早会还。”
她提笔写下辞呈的开头,字迹娟秀却带着锋芒:“臣苏明哲,德薄才疏,幸蒙圣恩……”
“还有,” 苏凝忽然停笔,看向苏明哲,“去柳府赔罪。”
“什么?” 苏明哲以为自己听错了,“去给柳通判赔罪?”
“对,去赔罪。” 苏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带着你最不喜欢的龙井茶叶,说‘之前多有冒犯,还望柳尚书海涵’。要笑得谦卑,要弯得下腰,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苏明哲在柳家面前低了头 —— 他们越得意,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这是北地最狠的战术 —— 把拳头收回来,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出去。苏明哲看着妹妹眼底的算计,忽然明白,这场退让不是认输,是诱敌深入的陷阱。
“辞呈我来写,你照着抄。” 苏凝将笔递给她,“记住,字要写得恭顺,别带半分怨气;去柳府时,要穿最旧的官袍,别戴玉带 —— 越寒酸,越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苏明哲接过笔,指尖因用力而颤抖。宣纸上 “臣苏明哲叩上” 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画屏端来一碟杏仁酥,是苏明哲小时候最爱吃的。他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压不住舌根的苦涩 —— 他这半生,学的是父亲的刚直,此刻却要做最擅长的隐忍,这滋味比淮安的苦胆还难咽。
“主子,” 画屏忽然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周显派人送来的,说李修今早去柳府了,两人关着门谈了一个时辰,出来时李修手里多了个锦盒。”
苏凝拆开信,扫了一眼就扔在火盆里:“意料之中。李修那墙头草,见柳家得势,自然要攀附。周显倒是还有几分良心,知道递消息。”
她看向苏明哲:“瞧见了?你不主动退,这些人迟早会被柳家拉拢,到时候咱们就是孤家寡人;你退了,他们才会发现,柳家的刀比苏家的剑更利,迟早会反过来求咱们。”
苏明哲捏着辞呈的手紧了紧。他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 “水满则溢”,或许苏家这些年确实太扎眼,是时候退一步,让子弹飞一会儿了。
傍晚时分,苏明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官袍,提着两罐普通的龙井,站在了柳府门前。门房见他这副模样,差点没认出来,通报时语气里满是嘲弄:“苏大人这是…… 落难了?”
柳通判正在院子里练剑,听见通报时故意放慢了动作,让苏明哲在廊下等了半盏茶才出来,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容:“苏大人大驾光临,真是稀客。”
“之前多有冒犯,特来赔罪。” 苏明哲弯腰行礼,腰弯得极低,几乎要碰到地面,“这点薄礼,不成敬意。”
柳通判看着他手里的廉价龙井,又看看他旧官袍上的补丁,忽然笑了:“苏大人倒是识时务。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明哲腰间,“听说淮安的兵符还在你手里?太后最近总念叨,说兵权旁落,不妥。”
果然是冲着兵符来的!苏明哲心里冷笑,面上却更显为难:“兵符是国之重器,在下不敢擅自做主,还得请皇上定夺。”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这些琐事?” 柳通判收起剑,语气带着威胁,“苏大人若识趣,就主动交出来,也省得大家难堪。”
“是,在下明白了。” 苏明哲躬身告退,转身时,袖中的拳头已攥出血痕。
回到凤仪宫时,暮色已漫过宫墙。苏凝正对着棋盘发呆,黑子被白子围得只剩一口气,却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留了个活眼。
“柳通判要兵符。” 苏明哲沉声道。
“我知道他会要。” 苏凝落下最后一枚黑子,正好落在活眼处,瞬间逆转了棋局,“你明日去养心殿,把辞呈递上去,顺便‘无意’中提起,柳尚书说这是太后的意思。”
皇帝最忌讳外戚干政,尤其是太后娘家的势力。把太后扯出来,等于给柳家的贪婪加了把锁。
苏明哲看着棋盘上的逆转,忽然觉得心里的郁结散了。他拿起辞呈,在末尾添了句 “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不敢奢求权位”,字迹恭顺得像换了个人。
夜深时,画屏来报:“主子,景仁宫的小禄子在宫门口探头探脑,像是在盯咱们的动静。”
“让他盯。” 苏凝吹熄烛火,暖阁瞬间沉入黑暗,“咱们越安静,他们就越不安。告诉门口的侍卫,明天起,苏大人‘偶感风寒’,闭门谢客 —— 病得越重,柳家就越得意。”
黑暗中,苏明哲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当年在边关,父亲被敌军围困,故意丢弃粮草营,让敌军以为他已无战力,最后反杀突围。原来有些战术,从来不分朝堂与战场。
他知道,这场退让只是开始。柳家以为占了上风,却不知凤仪宫的应对,早已布好了后招。就像这棋盘上的黑子,看似被逼到绝境,实则已悄悄埋下了翻盘的伏笔。
而此刻的景仁宫,柳若微正听着小禄子的回报,指尖在绣绷上绣错了一针:“苏明哲真的去赔罪了?还写了辞呈?”
“是啊娘娘,” 小禄子笑得眉飞色舞,“柳尚书说,苏明哲的腰弯得像只虾,哪还有半点镇国公儿子的样子!”
柳若微拔出绣针,刺破了那枚错针,语气却带着警惕:“苏家的人,不会这么容易认输。让父亲盯紧兵符,别让他耍花样 —— 退一步是示弱,退两步,可能就是诱敌了。”
夜风穿过宫墙,带着石榴花的甜香,却吹不散两处宫殿里的暗流。这场由言官奏章引发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而凤仪宫的应对,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刀,看似沉寂,实则随时可能出鞘,刺向最要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