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玉兰花落了满地,白瓣沾着晨露,像铺了层碎雪。苏凝坐在廊下的梨花木椅上,看小安子将新拟的《后宫采买新规》分类归档。案上的紫檀木盘里,叠着二十余本奏折,黄绸封皮上绣着各宫的徽记 —— 景仁宫的牡丹、咸福宫的海棠、永和宫的兰草,每本的末尾都恭恭敬敬写着 “臣等遵皇后娘娘令”,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干。
“娘娘,七皇子的骑射课业。” 锦书捧着个绿布册子进来,封面画着小小的箭靶,是七皇子亲手画的。苏凝翻开,里面夹着张太傅的批语:“箭无虚发,有太祖之风”,字迹苍劲,透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她指尖划过 “七皇子” 三个字,忽然想起上周围猎,七皇子一箭射落飞奔的麋鹿,皇上笑着拍他的肩:“像朕!” 那时满场的欢呼里,似乎藏着些别的声音,细听又没了,只余下风卷旌旗的猎猎声。
廊外传来金镫轻响,是皇上的仪仗经过。苏凝起身相迎,却见龙辇只在宫门口停了停,李德全捧着个锦盒快步走来:“皇后娘娘,皇上说御花园的荷花开了,让奴才送些新采的莲子来,说是给七皇子补身子。” 锦盒打开,青碧的莲子上还挂着水珠,衬得垫着的明黄绸缎愈发刺眼 —— 皇上已有半月没来坤宁宫用膳,赏赐却比从前密了三倍,像是在用这些珠玉,填补什么看不见的缝隙。
李德全走后,张嬷嬷低声用银簪拨了拨炭盆:“娘娘,昨儿个内务府的人来问,说各宫的月例银子能不能照旧由您亲批。”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奴才听见李德全在御书房外嘀咕,说‘皇后娘娘的印信,比玉玺还管用呢’。”
苏凝没接话,目光落在案角的《起居注》上。上面记着:“三月初二,皇后定后宫人事;三月十五,皇后改御膳房采买;四月初三,皇后代皇上批阅各宫请安折”,密密麻麻的 “皇后” 二字,像串沉甸甸的珠子,压得纸页微微发沉。她忽然想起先皇后在世时,《起居注》里最多的是 “帝与后共赏花”“后为帝研墨”,从没有过 “代批”“定夺” 这样的字眼。
“去把那本《明史》取来。” 苏凝的声音很轻,指尖在 “后宫不得干政” 的朱批上顿了顿。那是前几日皇上借她看的,某页的空白处有皇上的亲笔:“外戚专权,始于宫闱”,墨迹深黑,像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当时只当是寻常批注,此刻再看,每个字都像根细针,扎得心口发疼。
正说着,太医院的李院判来了,手里捧着新拟的《各宫药材领用章程》,上面盖着三个朱印 —— 太医院、内务府、坤宁宫,红得发亮。“娘娘,这是按您的意思改的,凡附子、南星等剧毒药材,需三印俱全才能出库。” 他的语气带着敬佩,“昨儿个贤妃想多领两钱麝香,奴才按章程拒了,她虽不快,却也没多说什么。”
苏凝接过章程,忽然问:“五皇子的咳嗽好些了吗?” 李院判愣了愣,才回道:“好多了,只是…… 贤妃娘娘私下让人来问,能不能让五皇子也用些七皇子的参汤。” 苏凝点头:“让御膳房每日送一份去,就说是…… 本宫赏的。”
李院判走后,锦书忍不住道:“娘娘何必对他们这般周到?五皇子虽是皇子,可从前……”“从前是从前。” 苏凝打断她,将章程放进紫檀木盘,“这宫里的天平,最怕一头沉。七儿如今风头太盛,本宫多照看些老五,也是给皇上宽心。”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由不得自己了。昨儿个去给太后请安,路过御书房时,听见里面传来皇上的声音:“七儿的太傅,是不是跟皇后走得太近了?” 虽没指名道姓,却像根刺,扎在她心头。
傍晚时分,各宫掌事来坤宁宫回话。景仁宫的新嬷嬷说:“娘娘定的‘宫女年满二十五出宫’的规矩,底下人都念您的好呢。” 咸福宫的太监则递上账册:“这月的用度省了三成,按您的意思,省下的都捐去了赈灾。” 苏凝一一应着,目光却总落在宫门口 —— 皇上的仪仗还没来,连李德全也没再露面。
小安子捧着晚膳进来时,见她对着莲子出神,小声道:“娘娘,七皇子说今晚来陪您用膳。” 苏凝这才回过神,笑道:“让御膳房多做些他爱吃的糖醋鱼。” 可拿起筷子时,却总觉得莲子的清甜里,藏着点说不清的涩。
夜色漫进坤宁宫时,七皇子来了,身上还带着骑射后的汗味。“母后,您看我新得的弓!” 他献宝似的举起把牛角弓,弓梢镶着翡翠,是皇上赏的,“父皇说我再练半年,就能去火器营了!” 苏凝摸了摸弓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火器营凶险,你还小,不急。”
“怎么不急?” 七皇子撇撇嘴,“五哥都能去户部看账了,我为什么不能去火器营?” 苏凝的心猛地一沉 —— 五皇子去户部当差的事,她竟不知道。她压下心头的惊,笑着夹了块鱼给他:“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七皇子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道:“昨儿个户部尚书见了我,还说‘七爷将来定是储君’,我虽没应,心里却……”“七儿!” 苏凝的声音陡然变沉,筷子在碟子里划出轻响,“储君二字,是能乱说的?”
七皇子被她吓了一跳,委屈地低下头:“我只是……”“只是什么?” 苏凝放下筷子,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带 —— 那是上个月她让人做的,玉扣上刻着 “平安” 二字,“记住,你是皇子,不是太子。父皇还在,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窗外的玉兰花被风吹得又落了几片,像谁在无声地叹息。苏凝看着儿子懵懂的脸,忽然明白皇上的隐忧从何而来 —— 七皇子的锋芒,她的权势,像两棵长太旺的树,根须早已缠进了皇权的土壤,哪怕她从未有过二心,也终究成了让帝王忌惮的存在。
夜深时,苏凝坐在灯下重看《明史》。“外戚专权” 四个字被她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晕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她想起刚入宫时,母亲塞给她的玉坠,说 “不争是争”,那时不懂,如今才懂,可懂了又如何?这权势的漩涡,一旦卷进来,就再也退不出去了。
她提笔在《后宫采买新规》的末尾添了行字:“凡重大事宜,需奏请皇上定夺”,墨迹干了又晕,晕了又干,像在纸上写满了无奈。窗外的风还在吹,玉兰花落得更急了,仿佛要在天亮前,把所有的白瓣都铺满坤宁宫的青砖,提醒她:再盛的花,也有落的时候;再稳的权势,也藏着看不见的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