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露水还凝在乾清宫的窗棂上,兰披着件灰布斗篷,像道影子般穿过回廊的暗影。她的靴底沾着宫道上的青苔,每一步都踩得极轻,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宫阙。走到乾清宫的角门前时,守夜的侍卫刚换过岗,见是她,连忙压低了灯笼 —— 兰的左臂还悬在胸前,绷带渗出淡淡的血痕,那是昨夜护着遗诏冲出五皇子府时,被暗箭划伤的。
“皇后娘娘在里面?” 兰的声音压得像耳语,右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紫檀木盒,盒子上的凤凰锁扣硌得掌心发疼。
侍卫点头,朝帐内努了努嘴:“娘娘一夜没合眼,刚给陛下喂了半碗参汤。”
兰掀开厚重的棉帘,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帐内的光线很暗,只有一盏长明灯悬在帐顶,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苏凝的侧脸一半亮一半暗,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泛着霜似的白。
“娘娘。” 兰单膝跪地,将木盒举过头顶,“遗诏…… 已经宣读了。”
苏凝正替皇帝擦拭手指的手猛地一顿,锦帕上的药汁滴落在龙纹锦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只紫檀木盒上,锁扣的凤凰眼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在微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 那是她亲手挑的料子,说 “要让这盒子配得上先帝的嘱托”。
“老七…… 接诏了?” 苏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怕那些赵珏的党羽在太和殿生事,更怕…… 病榻上的人等不到这一刻。
兰点头,从袖中取出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七殿下接诏时很稳,还当众说了三件事:减免受灾州县赋税,彻查贪腐,重用贤能。百官都跪了,连荣亲王都叩了头。”
宣纸是赵晏的笔迹,笔锋虽还有少年人的清俊,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最末那句 “母后勿念,儿臣安好”,墨色比别处深了些,像是写了两遍才满意。苏凝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赵晏从青州寄来的家书,说 “江南的梅花该开了,母后记得添件衣裳”,那时的墨香混着梅香,让整个坤宁宫都暖了起来。
“赵珏呢?” 苏凝的声音冷了些,指尖的温度透过宣纸传过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被御林军押回府了。” 兰的声音沉了沉,“他在太和殿嘶吼着说遗诏是假的,还想冲上来抢盒子,被周大人喝止了。王启年、果郡王那些党羽,见势不妙,都把罪责往别人身上推,乱成了一锅粥。”
苏凝没再问,只是将宣纸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襟里,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张的微凉,和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她转身走到榻前,皇帝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却微微蜷缩着,像是在用力抓着什么。
“陛下,您听听。” 苏凝俯下身,将兰的话一字一句复述出来,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老七接诏了,百官都认他,那些作乱的,也都被拿下了。您心心念念的江山,稳了。”
皇帝的睫毛颤了颤,喉间发出细碎的 “嗬嗬” 声,像是在回应。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条缝,浑浊的目光越过苏凝的肩头,落在兰手里的紫檀木盒上,那眼神里,有期盼,有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不安。
“打开…… 让朕…… 看看……” 皇帝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兰连忙上前,将木盒放在榻边的矮几上。她的右手还缠着绷带,只能用左手笨拙地去解凤凰锁扣。金簪插入锁孔的瞬间,“咔哒” 一声轻响,像道惊雷在寂静的殿内炸响。
盒盖掀开的刹那,一道明黄的光从里面涌出来,照亮了皇帝枯槁的脸。那卷火浣布的遗诏躺在红绒垫上,朱砂字迹在微光里泛着暗红,最后那个 “晏” 字的收笔,比别处深了半分,像是用尽了先帝最后的气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时光里。
皇帝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卷遗诏,眼珠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他忽然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苏凝连忙拿起遗诏的一角,轻轻放在他的掌心 —— 火浣布的质地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那是去年冬月,先帝在御书房亲手写下时,被窗棂透进来的日头晒过的温度。
“是…… 朕的字……” 皇帝的指尖在 “赵晏” 二字上摩挲着,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又像是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朕的…… 老七……”
他的手忽然用力,将遗诏攥得紧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苏凝想替他松开些,却被他按住了手背 —— 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像是在说 “让朕再握会儿”。
兰悄悄退到帐外,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捂住了嘴。她想起昨夜护着遗诏穿过宫墙时,赵珏的暗卫射出的冷箭擦着耳边飞过,那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怀里的木盒烫得像团火,让她拼了命也要把它送到乾清宫。
此刻看来,一切都值了。
殿内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映得皇帝的脸一半亮一半暗。他攥着遗诏的手慢慢松开,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嘴角始终带着抹浅浅的笑,像是做了个甜美的梦。苏凝替他将遗诏放回木盒,盖好盖子时,听见他喉间发出微弱的呓语:“老七…… 回来…… 给朕…… 描红……”
那是赵晏小时候的功课,总爱缠着皇帝教他写 “赵” 字,说 “父皇的字有筋骨”。那时的御书房里,总有少年的笑声和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蝉鸣,是整个皇城最温柔的时光。
苏凝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滴在木盒的凤凰锁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这道迟来的遗诏传报,不仅是给百官的交代,更是给病榻上的人最后的慰藉 —— 他终于可以放心了,那个被他藏在青州十年的儿子,终究要长成能撑起江山的模样。
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敲响时,兰看见苏凝从帐内走出来,手里捧着那只紫檀木盒,背影挺直得像株寒梅。晨光正从宫墙的缝隙里涌进来,在她身后铺成一条金色的路,仿佛在说:都结束了,也都开始了。
遗诏传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出乾清宫,飞过太和殿的丹陛,飞过御花园的海棠树,飞向皇城的每个角落。那些守在宫门外的百姓,听到 “七皇子接诏” 四个字时,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有人甚至点燃了早就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混着压抑了太久的喜悦。
而乾清宫内,皇帝攥着苏凝的手,呼吸渐渐变得绵长。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像是听见了宫外的欢呼,又像是看见了多年前,那个趴在膝头的少年,正举着描红本对他说:“父皇你看,儿臣写得好不好?”
遗诏传报,不是结束,是告慰。告慰那些在暗夜里流淌的血,告慰那些藏在心底的牵挂,告慰一个父亲对儿子迟到了十年的歉意与骄傲。
长明灯的火苗终于稳定下来,在寂静的殿内投下温暖的光晕,像在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和那个即将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