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晨雾还没散尽,赵晏就已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江风卷着水汽扑在他脸上,带着咸涩的凉意,素白的丧服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无声的幡。身后的商船已经升满了帆,帆布上的 “赵” 字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他在青州查盐铁案时,百姓自发为他赶制的船旗,说 “七殿下的船,走哪都该顺顺当当”。
“殿下,都准备好了。” 侍从捧着件貂皮斗篷上前,声音里带着担忧,“江上风大,您昨夜没合眼,披上吧。”
赵晏接过斗篷,却没披上,只是搭在臂弯里。他望着江面尽头的雾霭,那里藏着通往京城的水路,也藏着他从未敢细想的未来。苏凝的信就揣在怀里,薄薄的信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 “先帝驾崩,速归” 四个字,笔锋急促得像在哭,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 那是母亲的手,在告诉他,该回家了。
“开船。” 赵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船桨划破江面的瞬间,码头上忽然传来喧哗。赵晏回头,看见青州的百姓们举着白花,沿着江岸追了上来,为首的老秀才捧着本厚厚的《万民折》,跪在湿滑的泥地上,对着船身深深叩首:“殿下此去,定要保重!青州百姓等着您回来!”
《万民折》上是三万百姓的签名,墨迹有浓有淡,还有孩童歪歪扭扭的指印。赵晏站在船头,对着百姓们深深鞠躬,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眼角的湿意 —— 这些人,曾在他查贪腐时偷偷递过账本,曾在他被诬告时跪在府外请愿,如今又来送他,用最质朴的方式,告诉他什么是民心。
“替我谢过乡亲们。” 赵晏对着岸边的老秀才喊道,“待京城事了,我定会回来!”
船渐渐驶远,百姓们的身影缩成雾中的黑点,可那声 “殿下保重”,却像被江风卷着,一路追着船尾,不肯散去。
赵晏回到舱内,展开苏凝的信细读。信上除了告知先帝驾崩的消息,还详细写了丧礼的安排,末了特意加了句 “赵珏党羽已清,京中安稳,勿忧”。他指尖抚过那句 “勿忧”,忽然想起去年江南水灾,他在大堤上熬了三夜,苏凝的信也是这样,先说灾情,再说安置,最后才提 “我很好,勿念”。
这个总是把担忧藏在心底的母亲,此刻该有多难。
“备笔墨。” 赵晏对着侍从吩咐。
他在信纸上写下:“母后安心,儿臣已启程,五日必到。丧礼之事,全凭母后做主,儿臣无异议。另,青州万民折已带在身,待祭奠先帝时,焚于灵前,告慰其爱民之心。”
墨迹未干,他就将信交给快船信使,看着船影消失在雾中,才转身走到舱外。江风更急了,吹得帆绳 “啪嗒” 作响,像在催促。他扶着船舷,望着两岸飞逝的芦苇,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先帝送他离京时说的话:“去青州不是流放,是让你看看真正的人间。等你看懂了,父皇再接你回来。”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青州的风沙比京城的柳絮粗砺,百姓的笑容却比宫人的谄媚真诚。如今站在船头,看着江面上往来的渔船,看着岸边炊烟袅袅的村落,忽然懂了 —— 所谓人间,就是这些为了生计奔波的人,这些为了安稳努力的家,而帝王的责任,就是护着这些人间烟火,不让它们被风雨吹散。
船行至徐州境内时,遇到了周延派来的接应队伍。为首的校尉翻身跪在船头,呈上一封密信,是周延亲笔所书:“京中一切安好,唯荣亲王旧部在城郊聚集,似有异动,臣已派兵监视,殿下放心前行。”
赵晏看完信,将纸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随风散入江中。他对校尉道:“告诉周大人,不必惊动他们。若只是观望,便随他们去;若敢妄动,再动手不迟。”
校尉领命而去。赵晏望着远处的城郭,那里的灯火在暮色里连成一片,像条温暖的河。他知道,周延的 “一切安好” 里,藏着多少彻夜不眠的守护,就像苏凝的 “勿忧” 里,藏着多少强撑的坚强。
这江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守住的。
第四日夜里,船行至黄河渡口。月色皎洁,洒在河面上,像铺了层碎银。赵晏站在船头,忽然听见岸上有人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只见兰披着件黑色斗篷,站在渡口的石阶上,左臂依旧悬着,右手按着腰间的软剑,身影在月光里挺拔如松。
“兰统领?” 赵晏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兰纵身跳上船,单膝跪地:“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接应殿下。娘娘说,过了黄河就是京畿地界,恐有不测,让奴婢护您一程。”
赵晏扶起她,注意到她斗篷下露出的孝服边角,还有眼底的红血丝:“京中…… 真的没事?”
“一切安好。” 兰的声音很稳,却掩不住疲惫,“皇后娘娘每日主持丧礼,还要批阅奏折,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她说…… 等您回来,她就能歇会儿了。”
赵晏的喉间忽然发紧,说不出话。他想象着苏凝坐在乾清宫的案前,一边看着先帝的灵柩,一边核对着丧礼仪程,鬓角的白发在烛火里泛着霜色,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加快船速,天亮前过黄河。” 赵晏转身对船老大吩咐,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船行得更快了,船头劈开浪花的声音里,混着兰低声的禀报:“王启年、李侍郎等首恶已伏法,荣亲王被圈禁府中,果郡王流放宁古塔的队伍已出山海关。百姓们都在盼着您回来,说…… 说先帝选了个好继承人。”
赵晏望着越来越近的北岸,那里的轮廓在月色里渐渐清晰。他知道,过了这道河,等待他的不仅是盛大的丧礼,更是沉甸甸的江山,是无数人的期盼,是先帝和母亲用半生心血铺就的路。
天快亮时,船终于靠岸。赵晏踏上北岸的土地,脚下的泥土带着黄河特有的厚重,像母亲的手,轻轻托住了他的脚步。兰递过来一匹白马,马鞍上铺着素色的毡子,是苏凝特意让人准备的。
“殿下,骑马能快些,午时就能到宫门。”
赵晏翻身上马,勒住缰绳时,忽然回头望了眼黄河。晨光正从河面升起,将水波染成金红色,像条奔腾的火龙。他深吸一口气,对兰道:“走吧,回家。”
白马踏着晨光,沿着官道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京城的气息 —— 有太庙的松香,有御花园的海棠香,还有…… 母亲身上熟悉的、淡淡的墨香。
赵晏知道,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回到了这个需要他的地方。
新帝返京,不是归途的终点,是责任的起点。
当白马的身影出现在京城的地平线上时,乾清宫的丧钟恰好敲响了晨鸣。苏凝站在殿门口,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忽然露出了微笑,眼角的泪在晨光里,像颗终于落地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