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霜降带着清冽的凉意,却吹不散文渊阁的暖意。七张梨花木案上的文书码得整整齐齐,每张案角都摆着个小小的铜炉,里面燃着安神的艾草香,雾气在晨光里缠成淡淡的纱。张廷玉正在核对新修的《漕运典则》,笔尖划过 “损耗率不得超过百分之三” 的条款时,忽然停住 —— 这比先帝在位时的标准严了两成,放在半年前,定会引来漕运衙门的集体反对,如今却已推行三月,江南的奏报说 “粮船到岸时,舱底的米粒都比往常多”。
“张大人,北境的军饷账目核完了。” 张启抱着账册走过来,这位掌财权的阁臣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昨夜为了赶在霜降前给边军发冬衣,在户部盘算了整夜,“按周将军的法子,用桑皮纸甲胄折算的那部分军饷,北境都说比往年的铁甲轻便,还暖和。”
张廷玉接过账册,见上面每笔支出都标注着 “李默言复核”,忍不住点头:“李大人的算盘比户部的账房还精,有他盯着,谁也不敢在军饷里掺沙子。”
正说着,周延的甲胄声从回廊传来。这位独臂将军手里捏着北境的塘报,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鞑靼的使者来了,说想跟咱们换粮种 —— 他们那边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咱们的冬小麦。” 他将塘报往案上一放,“我看可以换,还得让林编修派个农把式过去,教他们怎么种。”
“周将军这是想‘以粮服人’啊。” 林文昭抱着江南的民情簿走进来,簿子上贴着张农户画的小麦图,穗子饱满得像要坠下来,“江南的农户说,今年的麦种改良后,亩产比去年多了两成,正好可以匀些给北境。”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砚大人刚派人送来新科进士的名单,里面有三个是农桑出身,正好派去北境教种粮。”
刘芳整理着言路奏折,闻言抬头:“我刚收到苏州的民报,说海瑞知府把当年荣亲王强占的五十亩良田还给了百姓,现在地里种的油菜都冒出芽了。百姓还编了段顺口溜:‘海阎王,心不黑,夺回来的地,春种秋收不用催’。”
众人都笑起来,文渊阁的空气里飘着艾草香和墨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李默言抱着漕运账册进来时,见七人围在案前讨论换粮种的事,连忙加入:“换粮种可以,但得定规矩 —— 鞑靼用战马换,一匹马换十石粮种,既不亏,也显得咱们有诚意。”
“这个法子好!” 周延拍着他的肩膀,独臂的力道让李默言踉跄了一下,“还是李大人会算账!”
张廷玉拿起案上的《永熙新政》,见上面的条款已落实了大半:盐税清了,漕运顺了,军饷足了,连江南的水患都比往年轻了 —— 上个月暴雨,新修的堤坝硬是没溃口,百姓说 “这堤坝里掺了内阁的心思,比石头还结实”。
“该议议明年的春耕了。” 李默言翻开自己的民情账,上面记着各地的墒情,“北方旱情刚过,得赶在立春前修渠;南方水涝,要提前清淤。这两项都得要钱,我算了算,大概需要五十万两。”
张启立刻拿出户部的预算:“盐税和漕运的结余能凑三十万,还差二十万……”
“我有个主意。” 王砚忽然开口,这位掌科举的阁臣手里正拿着新科进士的籍贯册,“新科进士里有不少是江南盐商的子弟,可让他们捐些钱,就说‘助春耕者,记功一次’,既不强迫,又能解燃眉之急。”
刘芳补充道:“我可以让言路衙门写篇文章,夸夸这些捐钱的商户,让他们脸上有光 —— 商人爱名声,说不定比强征还管用。”
七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到半个时辰就定下了春耕的章程。晨光透过窗棂,在案上的文书上投下移动的光斑,将七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织成一片,像幅正在生长的画。
“这要是在半年前,” 林文昭看着拟好的章程,忽然感慨,“光讨论‘该不该让商人捐钱’就得吵三天。”
周延哼了一声:“那时总有人说‘商人逐利,不可信’,现在看看,上个月苏州的盐商捐的赈灾粮,比官府拨的还多。”
张廷玉捻着胡须,目光落在案中央的 “内阁” 印信上,七根竹节的印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因为咱们找到了‘共’的法子 —— 议事先想‘对江山好不好’,再想‘对自己派系合不合’,自然就吵不起来了。”
阁外传来脚步声,兰统领捧着苏凝的手谕走进来:“太后说,春耕章程甚好,不必呈御批了,内阁直接施行即可。” 她顿了顿,看着七人案上的文书,补充道,“太后还说,御花园的菊花开了,请诸位大人散阁后过去喝杯茶。”
众人都有些意外。自内阁运转顺畅后,苏凝的手谕越来越简,从最初的逐字批注,到后来的 “依议”,再到如今的 “不必呈批”,像位慢慢放手的师傅,看着徒弟们能独当一面了。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在霜降里争着吐露芬芳。苏凝坐在六角亭里,面前摆着套新沏的龙井,赵晏正帮她往茶盏里添水,动作熟练得像在做寻常家事。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七人躬身行礼时,忽然发现亭柱上贴着张纸,上面是赵晏写的 “阁稳则政通,政通则民安”,笔锋虽还有些稚嫩,却透着股认真。
“都坐吧。” 苏凝示意他们落座,目光扫过七人,见张廷玉的鬓角又添了些白,周延的独臂动作比往常灵便了些,李默言的青布朝服换了件新的,显然是百姓送的,“半年前,你们第一次议事,为了‘用旧臣还是新官’吵得面红耳赤;现在讨论春耕,却能想到一块去 —— 这就是‘阁稳’。”
赵晏给每人递过茶盏:“朕昨天去户部,看见今年的秋税比去年多了一成,不是加了税,是百姓自愿多交的,说‘朝廷办事实在,咱也不能藏着掖着’。这就是‘政通’。”
周延喝了口茶,忽然挠挠头:“其实臣还是觉得,有些新规矩太文绉绉。但上次去青州,看见当年一起守过城的老兵,现在能顿顿吃上饱饭,就觉得…… 文绉绉也没啥不好。”
众人都笑起来,亭外的菊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张廷玉望着远处的宫墙,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秋日的天空里织成淡淡的网:“老臣伺候过三朝君主,从没见过哪个朝代的内阁,能像现在这样 —— 不是谁压着谁,是谁也离不开谁。”
苏凝的目光落在赵晏身上,少年帝王正听着阁臣们说话,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在这亭里说 “治理天下,就像种菊花,你得知道它喜阴还是喜阳,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急不得,也懒不得”。如今看来,这永熙朝的 “菊花”,在七人的合力浇灌下,总算冒出了繁盛的花苞。
散席时,夕阳把七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七根稳稳扎在土里的桩。赵晏站在亭前,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忽然明白母亲说的 “阁稳政通” 不是一句空话 —— 是漕运船上多出来的米粒,是北境士兵身上轻便的甲胄,是江南农户画的饱满麦穗,是每个普通人脸上慢慢舒展的眉头。
文渊阁的灯在暮色里次第亮起,七张案上的文书还在等着批阅,铜炉里的艾草香混着墨香,在空气里慢慢散开。那枚 “内阁” 印信静静躺在中央,七根竹节的印钮在烛火里泛着温润的光,像在诉说:永熙朝的安稳,从来不是哪个人的功劳,是七颗心慢慢贴近的温度,是七双手共同托举的重量。
而这,才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