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邸深处,议事正厅。
金兽吞吐着名贵的龙涎香,青烟袅娜,却丝毫化解不开空气中几乎凝滞的沉重。袁绍高踞于主位之上,面沉似水,往日那份挥斥方遒的从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震怒与一丝竭力掩饰的惊疑。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来自张合的紧急军报,仿佛要将那绢帛攥出水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泛出青白色。
“晋阳……并州的心脉,就这么轻易易主了?”袁绍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不高,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虚弱,“高元才坐镇并州,手握重兵,他是如何守的城?夏昭、邓升这些将领,莫非连与城偕亡的勇气都没有吗?!”
他猛地将那份军报狠狠掼在身前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杯盏轻轻晃动。下方,分列左右的谋臣武将们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在这雷霆之怒下轻易出声。许攸低垂着眼睑,神色莫辨,嘴角却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了然。审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逢纪的目光则在几位同僚脸上快速扫过,郭图则微微垂首,仿佛在研究地板的纹路。
“都哑巴了吗?”袁绍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许攸身上,“子远!当初是你献策,联络黑山张燕,默许乌桓异动,言道可令吕布后方不宁,使其首尾难顾。如今看来,这些疥癣之疾,并未能阻那吕奉先分毫!反而让他长驱直入,夺我重镇!”
许攸闻言,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上前一步,拱手施礼,脸上并无惶恐之色,反而带着几分洞悉局势的平静:“本初兄暂息雷霆之怒。张燕、乌桓之辈,长于流窜劫掠,短于攻坚拔寨,此点,攸早已言明。彼等能牵制吕布部分兵力,使其无法全力经营关中和河洛,已属不易,至少确保了河内郡至今未失。真正可虑者,非是这些蛮胡山寇骚扰不力,而是吕布此人用兵之诡谲、行动之迅猛,远超我等预估!”
他略作停顿,迎着袁绍审视中带着质问的目光,继续清晰地说道:“吕布此举,其意绝非仅仅贪图并州一城一地之得失。其真正目的,乃是效仿当年孙膑围魏救赵之故智!他深知我军主力尽数集结于河南,正与曹操全力相持,故而亲率精锐,避实就虚,突袭晋阳,直插我军侧翼软肋。此举,占地为次,牵制为主!他要的,就是让我等因晋阳失守而惊慌失措,自河南仓促调兵回援。一旦如此,则曹操之围不攻自破,他吕布便可坐观成败,甚至与缓过气来的曹操形成东西夹击我河北之势!此乃阳谋!”
这番分析,层层递进,直指核心。袁绍虽然因晋阳失守而怒火中烧,但并非完全看不清局势。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许攸的话,他听进去了。自从黎阳之后,他愈发倚重许攸之策,无论是稳住刘表,还是联络各方牵制吕布,整体战略上确实取得了一定效果,只是没料到吕布的反击如此凌厉和精准。
“既如此,依子远之见,当下该当如何应对?”袁绍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沉重的压力。
许攸心中一定,知道袁绍的理智正在占据上风,依旧信任自己的判断。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朗朗,回荡在寂静的大厅中:“吕布此计,正是要迫使我军分兵。我军若此刻回师并州,则正中其下怀,前番在河南连番苦战、耗费钱粮所取得的优势,将尽数付诸东流。曹操得以喘息,以其能力,必能迅速恢复元气,届时后患无穷。故而,攸以为,我军当下战略重心,丝毫不能动摇,仍在东线,在彻底击溃曹操!”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巨大山川地势图前,手指精准而用力地点在标志着“濮阳”的位置:“颜良、文丑二位将军,当继续加强对濮阳之围攻力度,昼夜不息,不容曹操有丝毫喘息重整之机!吕布虽侥幸夺得晋阳,然并州新附,人心浮动,其兵力有限,更有张合将军已在榆次稳守,构筑防线,足以将其主力牢牢牵制于并州一隅。只要我东线能速破曹操,平定兖州,届时,整合中原之力,再以泰山压顶之势回师西向,吕布孤悬于外,内忧外患之下,并州故地,唾手可得!”
这番论述,将吕布的战略意图和己方最有利的应对之策剖析得清清楚楚。袁绍听着,不由微微颔首。先集中力量解决近在咫尺、且已遭受重创的曹操,再回头收拾根基未稳的吕布,这先易后难、各个击破的思路,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然而,审配却在此刻出列,表示了不同意见,他面色凝重,语气沉稳:“主公,许子远之言,确有其理。然吕布之威胁,切不可因战略侧重而小觑。张合将军虽勇略兼备,然其所部兵力,面对新胜之吕布,恐有不足。若吕布不顾后方些许骚乱,挟大胜之威,全力东进,突破榆次防线,其兵锋便可直指邯郸、乃至邺城!届时我军主力尽数陷于河南战场,回救不及,根基动摇,则大势去矣!配以为,为万全计,当从河南前线,抽调部分精锐,火速增援张合将军,务必确保西线防线固若金汤,方可无东顾之忧!”
“万万不可!”许攸立刻反驳,语气坚决,“河南战事,已至关键时刻,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此时分兵,无异于纵虎归山,自毁长城!曹操若得此喘息之机,其麾下郭嘉、程昱、荀攸等辈,皆智谋深远之士,必能寻隙而生变故,届时我军人地两失,悔之晚矣!”
“难道就坐视吕布在并州站稳脚跟,日益坐大吗?”逢纪也加入了争论,声音带着急切,“并州乃冀州之天然屏障,表里山河!并州不守,冀州西部门户洞开,邺城亦暴露于兵锋之下,此心腹之患,岂能因小利而忽视?”
一时间,堂内争论之声再起,主要分成了“先东后西”与“东西并重”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袁绍听着麾下心腹谋士们的激烈争论,刚刚平复些许的心绪又变得烦乱起来。他本性就好谋而少断,缺乏曹操那种当机立断的魄力,此刻面临东西两线同时出现重大变局的巨大压力,更是难以抉择。一方面,他觉得许攸的分析高瞻远瞩,切中吕布要害,先灭曹操是正道;另一方面,审配、逢纪关于邺城安危、并州重要性的担忧也如同巨石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安心。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看到郭图站在一旁,嘴唇翕动,似有话说却又有些犹豫,便直接点名问道:“公则,你向来多有见解,此刻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郭图见主公点名,连忙上前一步,姿态恭敬,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主公,诸位先生所言,皆是为河北基业深思熟虑,图以为均有道理。图愚见,或可……尝试双管齐下,以求兼顾。”
“哦?如何双管齐下?细细说来。”袁绍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
“东线,确如子远先生所言,乃当前重中之重,绝不可放松。应再派快马,严令颜良、文丑二位将军,不惜代价,加大攻势强度,务求早日攻克濮阳,绝不能让曹操死灰复燃。”郭图缓缓陈述,目光在地图上的濮阳与晋阳之间移动,“至于西线,大规模抽调河南主力确有不妥,但或可从我邺城守军及后方郡兵中,增派部分兵马,数量不需太多,但务必是能战之精兵,用以增强张合将军实力,令其更有底气与吕布周旋,至少确保榆次-祁县防线稳固,挫敌锋芒于坚城之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许攸,见对方并未露出反对神色,才继续说出关键部分:“同时,此策之要,在于外援。应再次以主公之名,持节严令黑山张燕、乌桓峭王、以及并州北部的南匈奴等部,加大袭扰力度!此番不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他们真正出动本部主力,攻击河内、西河、乃至上党等吕布控制或影响区域!焚其村寨坞堡,截其粮道补给,务求让吕布之后方处处烽火,日夜不宁,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军心民心动荡!如此,既不需我主力分兵,又可极大牵制、消耗吕布之精力与兵力,使其无法全力东进,为我军平定曹操争取时间。”
郭图此策,实则是在许攸主攻东线的战略框架下,进行了补充和细化,强调了利用并州本土及周边外部势力进行强力牵制,以弥补西线可能存在的兵力不足风险。
袁绍听完,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沉吟不语。这个方案,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兼顾了东西两线的需求,虽然没有完全满足任何一方的激进主张,但避免了最危险的从河南前线分兵之举,同时也通过外力和有限增援加强了对吕布的压制,显得更为稳妥和全面。
“嗯……”袁绍缓缓颔首,脸上阴郁之色稍霁,“公则此议,思虑周详,颇为稳妥。”
他终于做出了决断,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传我命令!”
“其一,令颜良、文丑,全力进攻濮阳,限期一月,若不能克,军法从事!”
“其二,擢升张合为讨寇中郎将,即刻从邺城大营调拨三千精锐步卒,一千幽州突骑归其节制。命其谨守防线,稳扎稳打,无令不得浪战,务必将吕布主力牵制于并州!”
“其三,持我节杖印信,速遣能吏,前往黑山、乌桓、南匈奴处,令其即刻起,全力出击!凡有斩获,土地、人口、财货,皆可自取!我要让吕布的后方,永无宁日!”
“其四,再遣使节前往襄阳,见刘景升,重申盟好,许以粮草军械,务必使其安于南阳,不得有任何异动!”
一道道命令随着袁绍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发出,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荡起涟漪,整个河北的战争机器,开始围绕着“东线主攻,西线固守,多方牵制”的新策略,更加高效而冷酷地运转起来。
众谋士将领纷纷领命,躬身退出大厅。许攸走在最后,与审配在门口交错而过时,两人目光短暂接触,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未能尽全功的凝重与对未来的隐忧。策略虽定,但吕布这把已然深深插入侧翼的锋利尖刀,以及那个仍在濮阳苦苦支撑的曹操,依旧让这两位智者感到如芒在背,前路艰险。
袁绍独自一人留在空旷而寂静的大厅内,熏香依旧袅袅,却更添几分孤寂。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被朱笔狠狠圈出的“晋阳”二字上,眼神阴鸷冰冷,仿佛要穿透绢帛,将那个屡次坏他好事的虓虎碎尸万段。
“吕布……曹操……”他低沉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堂中回响,带着无尽的杀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且看你们,在这局中,还能挣扎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