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能感觉到,一种无力感,正在这御帐之中,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这些随他扫平天下、开创盛世的能臣猛将,在面对这纯粹的自然伟力时,竟也显得如此束手无策。
“够了。”
终于,李世民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残存的窃窃私语和帐外的水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他们的皇帝。
李世民站起身,绕过帅案,走到帐中。他的步伐有些沉重,那身赤黄常服在烛光下,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诸卿所议,皆为国筹谋,朕心甚慰。”他环视众人,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然,观今日之情势,强渡则损兵折将,缓行则贻误战机,架桥则力有未逮……莫非,天欲阻朕东征之路乎?”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激昂的话语鼓舞士气,也没有断然否决任何一种建议,而是将那个最沉重、最不愿触及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天可汗,更像一个被难题困扰的凡人统帅。
长孙无忌见状,心中暗叹一声,起身劝慰道:“陛下,天意必归大唐。此小小辽水,岂能真阻王师?或许只需再等待一两日,水势自有变化。或可多派细作,潜入对岸,探查敌军布防虚实,再作计较。”
李积也沉声道:“陛下,这些时日将士疲惫,思绪难免困顿。不若暂且休会,令各营将领回去后,亦与部下商讨,集思广益,或能得奇策。我军新至,尚需稳固营寨,防范未然。”
李世民知道,这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了。争论已无意义,需要的是一点时间和或许会出现的转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份翻涌的焦躁与无力压下,重新挺直了脊梁。
“便依二位爱卿所言。”他恢复了帝王的决断口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轮番休整,保持士气。水军、工兵,继续探查,不得懈怠。斥候再放远五十里,上下游仔细搜索!”
“臣等遵旨!”众将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如释重负,也带着未能解决问题的沉重。
众人行礼后,依次退出御帐。
当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部的大部分声响后,帐内顿时显得空荡而寂静,那辽水的咆哮,似乎也变得更加遥远,却又更加清晰地敲打在李世民的心头。
他没有立刻回到御座,而是走到帐边,掀开一角帘幕,向外望去。漆黑的夜空下,连绵的唐军营寨,灯火如星,蔓延至视野尽头。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在风中时断时续。更远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便是辽水。它在那里,亘古不变地流淌着,冷漠地注视着这支试图挑战它威严的人间雄师。
长孙无忌和李积并未立刻离开,他们沉默地站在李世民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那道挺拔身影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陛下,”长孙无忌轻声开口,“还请保重龙体。辽水虽险,终是死物,总有应对之法。”
李世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黑暗,良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无忌,懋功,你们说……前隋炀帝当年站在类似的江河之前时,是否也曾如朕今夜一般?”
这句话,问得极其突兀,也极其敏感。长孙无忌和李积心中俱是一震,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陛下,竟然将自己与那位亡国之君相比较?
“陛下何出此言!”李积立刻肃容道,“杨广暴虐无道,穷兵黩武,民心尽失。陛下圣明烛照,吊民伐罪,将士用命,天下归心,岂是杨广可比?此辽水之险,不过一时之困,陛下定能克服!”
李世民缓缓放下帘幕,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是啊,自是不同。朕非杨广,唐军非隋军。”他走回帅案前,手指再次划过地图上的辽水,“但这天险,却是一样的。它不管你是明君还是暴君,不管你的军队是仁义之师还是虎狼之众……它就在那里。”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静:“你们也退下吧。朕想独自静一静。”
长孙无忌和李积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皇帝需要独自面对这份困境,消化这份压力。他们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御帐。
帐内,再次只剩下李世民一人。他坐到御座上,身体向后靠去,闭上双眼,用力揉捏着紧蹙的眉心。白日里辽水的滔天巨浪,将领们争论时激动的面孔,地图上那道刺眼的蓝色墨痕……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纠缠不休。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自晋阳起兵以来,他经历过无数险境,甚至多次命悬一线,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一种近乎宿命般的阻碍。这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大自然冷漠的、无可抗拒的力量。
“难道……朕的决定,真的错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钻入他的思绪。但立刻,被他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斩断。“不!绝无可能!高句丽必伐,辽东必复!此乃江山一统之大业,朕之心志,绝不动摇!”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重新燃起炽烈的火焰。那是属于李世民的、永不屈服的光芒。
他站起身,在帐内缓缓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帐幕上,随着他的移动而晃动。那帐外的水声,依旧不绝,但此刻听在他耳中,却仿佛变成了一种挑战,一种必须被征服的对象的咆哮。
“天意……若天意真归大唐,便该示朕以通路!”他对着空荡的御帐,低声说道,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发誓。
他走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辽水本身,而是向上游、下游更广阔的区域望去,试图从宏观的山川形势中,找到一丝被忽略的灵感。
时间,在寂静与喧嚣的矛盾交织中,一点点流逝。夜,更深了。营寨中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巡逻队伍的火把,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游移。
极度的困倦,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冲击着李世民紧绷的神经。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了,否则明日将无精力处理军务。他强迫自己躺上御榻,合上双眼。
帐内,只剩下牛油巨烛燃烧时最后的、微弱的噼啪声。而那帐外辽水的咆哮,在他闭上眼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巨大,仿佛就响在他的枕边,要将他连同这整座大营一同吞噬。
他的意识,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极度亢奋中,渐渐模糊,沉向一片混沌的黑暗。就在这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即将彻底消失的一刻,那原本充斥着整个听觉世界的、狂暴的水声,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种沉静而古老的韵律,正从辽水那沸腾的喧嚣深处,缓缓浮现,如同潜藏在激流下的暗涌,悄然向这片被焦虑笼罩的军营,向这位心力交瘁的帝王,弥漫过来。
这无解的困境、帝王的独思与那来自深渊的、若有若无的神秘征兆中,缓缓结束。希望的曙光尚未显现,但变化的种子,已在这最深沉的黑夜中,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