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之内,最后一点烛火在灯台上挣扎了一下,终于无声地熄灭,将整个空间彻底交付给从帘幕缝隙渗入的、辽水之畔特有的浓稠黑暗。那震耳欲聋的涛声,在失去视觉的参照后,反而变得更加具象,更加具有压迫感。它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物质,充塞着空气,挤压着胸膛,仿佛连帐幕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李世民躺在坚硬的御榻上,双目紧闭,眉头却如同锁链般紧紧拧在一起。
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他的意识堤岸,试图将他拖入无梦的沉睡;然而,精神深处那股灼热的焦虑与不甘,却像暗礁般顽强屹立,将睡意撞击得粉碎。
脑海中,白日的景象无序地翻腾、碰撞:浑黄咆哮的巨浪,将领们争论时或激动或沉重的面孔,地图上那道绝望的蓝色裂痕,以及更深处,前隋大军溃败时鬼哭神嚎的幻象……这些碎片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内景图,让他辗转反侧,榻上的皮革发出细微而烦躁的摩擦声。
他试图运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这些杂念驱散,专注于思考破局之策。
然而,思维的骏马一旦踏上“辽水”这条绝路,便只能在悬崖边徒劳地徘徊。人力、物力、时间……所有的算计,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无解的终点。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帐外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他,天可汗,贞观天子,竟也有被一道水流逼至绝境的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在身体极限的压迫下,他的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如同墨滴入水,缓缓晕开,沉向那片浑沌的、由疲惫与焦虑共同酿造的深渊。
现实世界的边界逐渐溶解,帐外的水声、风声、更漏声,也渐渐扭曲、变形,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也正是在这意识最为薄弱的临界点上,变化,悄然而至。
那原本狂暴喧嚣、充斥着整个感知世界的水声,似乎被某种力量过滤、提纯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渐渐退远,化作一种低沉而恢宏的背景音,如同远古巨兽沉睡时的呼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富有韵律的涌动声,仿佛来自水底极深之处,带着某种古老而沉静的生命节拍。
在这片意识的混沌之海中,一点微光,自无垠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初时极其微弱,幽蓝如萤火,在虚无中摇曳不定。随即,它开始稳定,扩大,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并非人形,而是一个巨大而沉稳的、背负着某种玄奥纹路的……阴影。
景象逐渐清晰。
李世民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御榻上,而是立于一片迷蒙的水域之畔。这里没有狂暴的浪涛,只有平静无波、深邃如墨的水面,倒映着天空中不存在的光源,泛着幽幽的蓝芒。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水藻与远古岩石的气息,完全不同于现实中那带着泥腥味的河风。
然后,他看到了“它”。
就在那片幽深的水域中央,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浮出水面。
那是一只巨龟,其体型之巨,超乎想象,仿佛一座移动的、生长在水中的岛屿。它的背甲并非寻常龟类的棕褐,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玄黑的墨色,上面布满了天然生成的、错综复杂的纹路,那些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幽光的映照下,仿佛蕴含着周天星斗的运行轨迹,流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韵。龟甲边缘厚重如山峦,带着历经万古沧桑的沉淀感。
巨龟的头部缓缓抬起,脖颈伸长,其皮肤如同老树的虬枝,布满褶皱,却又隐隐流动着玉石般的光泽。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那双眼眸并非兽类的凶戾,而是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澄澈、温润,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智慧与慈悲。它静静地注视着岸边的李世民,目光中既无敬畏,亦无挑衅,只有一种平等、乃至略带审视的平静。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李世民感到自己身为帝王的威仪、内心的焦灼、所有的思虑,都仿佛被瞬间涤荡一空。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孩,直面着某种最为原始、最为本质的存在。
紧接着,更令他惊异的事情发生了。
巨龟并未开口,但一个苍老、浑厚而充满安抚力量的声音,直接在他的心神深处响起,回荡在每一个意识角落:
“陛下……”
这声呼唤,仿佛穿越了万古时光,带着岁月的厚重尘埃。
“陛下乃真命天子,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仁德布于四海,恩泽广被苍生。今提义师,伐不臣,上合天心,下顺民意。”
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如同沉稳的鼓点,敲打在李世民的心弦上,让他因焦虑而紧绷的精神,竟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此辽水之险,虽系天威,亦是对陛下的考验。陛下无需过忧,亦不必使忠勇将士,徒耗性命于无情波涛。”
李世民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以意念与之交流:“汝……是何方神圣?何以助朕?”
那心神中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老夫乃此方水域之灵,受此地万载水脉滋养,见惯兴衰,默察因果。陛下之气运,与这东方之地本有牵连,此乃天命流转,非偶然也。”
巨龟那深邃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李世民的肉身,直视他灵魂深处的忧虑与决断。
“明日午时,三刻即至,阳气鼎盛之际,老夫当显化真形,助王师渡此天堑。陛下可令三军整装,待时而动。见此玄甲负图,便是我应诺之时。”
话音袅袅,那巨龟的影像开始变得模糊,幽蓝的光芒也逐渐黯淡,仿佛要重新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与深水之中。
“切记,午时三刻……”
最后的声音如同丝线,渐渐消散。
也就在影像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李世民猛地低头,看向巨龟那宽厚如平原的背甲。
只见那上面原本流动的、玄奥的纹路,在幽光的最后映照下,竟仿佛活了过来,不再仅仅是抽象的图案,而是隐隐勾勒出山川的走势、河流的蜿蜒……那竟是一幅模糊而宏大的、囊括了眼前这片辽东大地形胜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