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顺着尼欧斯的手臂的指向,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眼前这座庞大、沉默而又充满未知的遗迹。
他强行将心头那些来自他人,来自数万数亿个星球的阴霾压下,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实物上,试图用新的谜题覆盖旧的创伤。
“所以,”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抬手指着那巍峨的、融合了生物般流畅线条与死灵冰冷几何结构的巨大造物,“这大家伙……到底有什么具体作用?你以前只说它很重要,可能性超乎想象。”
尼欧斯似乎也乐于将话题从沉重的宇宙尺度悲剧拉回到具体的技术奇观上。
他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遗迹高耸的尖顶,用一种介于授课和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一开始,我不是跟你提过,这玩意儿初步判断是死灵的科技吗?”
“对啊,”张远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反问,“看这风格,黑不溜秋,棱角分明,透着股棺材味儿,难道它不是?”
“准确来说,”尼欧斯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考据者发现真相时的微妙表情,“不全是。”
他踱步到一处裸露的、闪烁着幽绿色能量回路的墙壁旁,伸手轻轻拂过那冰冷的表面,仿佛在感受其下流淌的历史。
“在后续更深入的研究,尤其是破解了某些外层加密的信息回响后,我发现这台机器的核心基座、它的能量传导模式,更接近于一个更加古老、更加……‘生机勃勃’的时代的产物。它大概率是‘古圣’的原始手笔。”
他顿了顿,注意到张远眼中闪过的惊讶,继续解释道:“但问题在于,正如你所见,它现在这副模样,这层钢铁骨骼和那些风格明显的纹路,明确地告诉我们——它后来被‘太空死灵’进行了大规模的、彻底的改造。就像是在一颗充满生命力的古老心脏上,强行嫁接了一套冰冷的机械循环系统。”
张远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追问道:“那这台被魔改过的机器,现在到底是干什么的?总不会是用来种花种草的吧?”
“种花种草?”尼欧斯失笑摇头,但笑容很快收敛,“如果是它原本的设计目的,或许还真差不多。根据对所有古圣的遗迹科技的对比,这台机器在古圣手中,很可能是用来快速塑造乃至重塑一整个星球生态系统的终极工具,或者……是用来对生物形态进行大规模、定向‘进化’或‘调整’的设备。”
“但问题在于,太空死灵给它后面加装的那个东西——那个拘禁着‘星神碎片’的核心组件,以及与之配套的一系列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附属机器——赋予了它一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骇人听闻的权能。”
“什么权能?”张远适时的提出询问,好像他真的是某个专心于知识的乖宝宝。
尼欧斯的目光变得深邃,声音也压低了些:“它拥有干涉‘时间’与‘存在’边界的能力。理论上,它可以将一个存在于‘过去’某个时间点的生命,强行‘拉’到‘现在’这个时间点。更可怕的是,它甚至还可以……将一个生命在‘过去’的某种状态、某种可能性,直接‘覆盖’或‘重塑’到其‘现在’的存在之上。”
“……?!”哪怕是张远也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过这台能够让人类之主帝皇都感到惊讶的机器,其作用超乎想象,但他没有想过这台机器原来是这么恐怖的存在。
然后张远突然间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点,他立即用带有明显疑问的语气反问道:“不是……等等!这么离谱、这么核心的功能,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涉及到时间、存在本质的东西,是你和机械教吭哧吭哧研究十几年,就能完全弄明白的?”
尼欧斯面对张远的质疑,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复杂表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虽然我很想告诉你,是的,这就是我们人类智慧与坚韧的体现,但事实上……”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最终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抛出了重磅炸弹:“是太空死灵自己跑过来跟我说的。”
“啊?!”张远愣住了,嘴巴微张,大脑一时没能处理这个信息。“太空死灵?你告诉我一个太空死灵跑过来,不仅没有跟咱们要这个机器,而兴致勃勃的给你十分详细的介绍这个机器的全部内容?”
尼欧斯没有理会张远呆愣后,提出的一连串疑问,自顾自地转过身,再次用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延伸自庞大机器的墙壁,眼神仿佛穿透了金属,看到了久远过去的景象。
“一个自称‘收藏家’的太空死灵,利用某种相位技术出现在了这里。他没有表现出敌意,反而……像是一个来讲述历史的学者,或者是一个来宣告失败项目的工程师。他告诉我关于这台机器的所有经历,它的辉煌,它的绝望,以及它最终的沉寂。”
他继续叙述,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根据那位霸主的说法,这台机器所拘禁的那个‘星神碎片’,拥有着极其强横且特殊的权柄,它执掌着某种接近宇宙底层规则的、与‘因果’、‘可能性’相关的强大力量。”
“太空死灵最初的设想,是希望通过这颗星神碎片的恐怖力量,再借用古圣这台本身具有强大灵能性质、在极限情况下甚至可以将一整个小型星系生态全部重新塑造的机器,达成一个他们梦寐以求却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将某个已经彻底死亡,连灵魂印记都在惧亡者转化仪式中消散、不复存在的古老种族,彻底‘复活’,让某些钢铁骨架里,记录的数据,回到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上。”
尼欧斯说到这里,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但可惜,他们失败了。这个计划耗资巨大,即便对掌握了近乎无限资源的太空死灵王朝而言,也是一次伤筋动骨的投入。最终,这台象征着他们最后希望与最终绝望的机器,被他们亲手尘封,遗弃在这片星域的角落,任时光流逝。”
张远听完尼欧斯的叙述,沉默了良久。
哪怕是和帝国相交战的敌人,哪怕是和人类种族相交战的敌人,但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名字叫做太空死灵的,种族的终极悲剧。
官员似乎在消化。刚才听到的信息,又好像是在为某个早已逝去的种族默哀,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和尼欧斯追问道:“……那他们既然这么重视这东西,失败后就算封存,现在被你发现了,也没有把它要回去的意思?以太空死灵的性格和行事风格,这种级别的战略性造物,哪怕是个失败品,也应该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或者象征意义吧?怎么可能让你这么一个……嗯……‘活体麻烦’,平白得到?尤其是当他们发现你在研究它之后?”
尼欧斯静静地看了张远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解释道:“这主要牵扯到两个方面。第一,就像我刚才说的,这台机器不仅象征着太空死灵一次技术上的重大失败,更象征着他们种族无法挽回的、永恒的绝望。那是刻在他们每一块活体金属核心深处的失败。如果可以,他们巴不得这台机器,连同它所代表的那段失败历史,永远被遗忘在宇宙的尘埃里,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到它。主动索回,无异于再次提醒自己那无法欺骗的数据核心,一个残酷但又不得不承认的真相——某个叫做巨王者的种族,彻底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尼欧斯顿了一下,他不再看张远,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沉默的机器深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交易达成后的疏离感:“第二个方面,就是……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些‘交易’。当然,不是针对现在,而是关于……‘未来’的某种可能性。至于具体内容……”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张远一眼,语气变得模糊而保留:“……得看未来的他们,到底有没有按照约定行事,或者,有没有试图‘背刺’。如果发生了背弃盟约的行为,那所谓的盟约自然也就自动消失了,我现在也没必要多提。”
张远看着尼欧斯那故意含糊其辞、明显有所隐瞒的样子,心知肚明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答案。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有去刻意挑破那层窗户纸,只是顺着对方的意思转移了话题,语气带着点调侃:“好好好,我不问了,行吧?那咱换个别的聊。”
他话锋一转,双手抱在胸前:“那么,我亲爱的、伟大的、算无遗策的帝皇陛下呀,你给我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半天关于这台神奇机器的背景故事,铺垫了这么久,又是在我拿到行商浪人许可证和家族资产清单这个节骨眼上……那一定是有什么‘小事’想让我去办,是吗?总不至于是专门请我来听远古历史讲座的吧?”
看到张远如此“识趣”且直接地切入正题,尼欧斯有心打趣他一下,脸上故意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怎么?在你眼里,我这个从远古活到现在的老人家,就是这么功利的吗?找你过来就不能只是单纯地分享一下知识,联络一下感情?”
张远用他那双死鱼眼直勾勾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视盯着尼欧斯,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继续装。”
然后张远冷静的向,面前这个自称老人家的存在说:“严格意义上来讲,你只比我大个几千岁而已。”
尼欧斯凭借着自己用万年时光积累下来的、厚如星堡装甲的脸皮,毫不在意地承受着张远的鄙视目光,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那丝玩笑之意,点了点头:“好了,只不过是打趣一下你而已,你确实说对了。有一件事,或者说,一个时代的节点,需要你提前有所准备。”
“所以,什么事?”张远也正经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
尼欧斯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清晰,仿佛在宣告一个至关重要的预言:“关于我的儿子,罗伯特·基里曼,极限战士的原体,马库拉格之主,他要‘回来’了。”
张远眉头微挑,但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确认道:“所以,我需要为此做什么吗?比如去某个地方接应他?或者提前清理掉他苏醒道路上的障碍?”
“如果是按照那四个混蛋玩意儿‘原本’的剧本,或者说是它们所能‘容忍’的剧本,”
尼欧斯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它们或许会‘默许’,甚至在某些层面暗中推动基里曼的回归。因为它们乐于看到一个半死不活、勉强维持、不断内耗的人类帝国,那能为它们提供无尽的痛苦与绝望,那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粮。但是——”
他朝张远走近了几步,目光锐利如刀锋,伸手用力地按在张远的肩膀上,那力量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使命直接压入他的骨骼:“——但是现在,有个巨大的变数出现了,那就是你,张远。它们会容忍,甚至会‘帮助’人类帝国从‘枯鱼之肆’的状态回到‘半死不活’,因为它们可以继续这场游戏。但它们绝对不允许,人类帝国突然在一瞬间得到可以让人类牢牢坐在玩家桌位上的游戏筹码。”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所以,我现在就需要一个拥有足够分量、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其存在本身甚至足以和‘原体’比肩且混沌一方,无法观测到的家伙,提前行动起来。你需要像救火队员一样,在银河的各处险地奔波,扑灭那些可能被混沌刻意点燃、旨在干扰甚至扼杀原体回归的‘大火’,以保证罗伯特·基里曼,以及……后续可能回归的其他原体,能够顺利地、安全地重返他们应在的位置,履行他们注定的使命。”
“……唉——”张远沉默了片刻,然后长长地、带着无尽无奈和一丝疲惫地叹了口气,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我才刚回来没多久啊,连赫斯佩拉的酒是什么味儿都还没尝到……所以,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我该去哪里??又该去砍谁?” 张远的语气透着一股刚上完班,又要加班的无奈。
但无论是他的眼神,还是他悄然站直的身姿,都告诉尼欧斯,他下一秒就可以砍倒任何拦在人类身前的困境。
尼欧斯看着他那副认命却又立刻进入状态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他拍了拍张远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
“放心,放心,你小子还能享受一段来之不易的平静日子。过段时间,帝国的使者——禁军,会亲自带着属于你的、经过改装和强化的行商浪人旗舰,来到这里交付给你。当然,那也同时代表着,你人生中最后一段、或许也是最长一段的‘休假’,正式宣告用尽。”
听到还有段缓冲时间,张远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透过玻璃窗看了看天色,赫斯佩拉独特的天幕已经开始染上黄昏的色彩。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尼欧斯发出了邀请,语气随意却带着真诚。
“……那算算时间,再过一会儿就晚上了。晚上我在莫德维拉镇门口,跟瓦里克斯和凯文他们有个酒局,算是……庆祝重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一杯?虽然估计比不上你这老东西喝过的佳酿。”
尼欧斯看着张远,在那一瞬间,他古老的眼眸中仿佛映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许久以前,也曾有人这样不拘小节地向他发出类似的邀请。
但那影子仅仅存在了一瞬,便被他自己用意志力打散了。
他脸上露出一抹真正称得上“笑容”的表情,用力拍了拍张远的后背,哈哈大笑道:
“那当然了!虽然我这副躯壳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但能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喝酒吹牛,感受一下久违的……‘烟火气’,倒也是个不错的消遣。走吧,别让等你的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