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太学明伦堂的那场关于“汉武帝功过”的辩论,只是赵顼投下的第一块问路石。结果令他满意,也让他觉得力度远远不够。
士子们虽感震撼,但对于匈奴的认识,大多仍停留在“强敌”层面,而非一个“生死攸关的文明对手”。
“李宪!”赵顼召来了他最信任的皇城司都知。
“奴婢在。”
“日前太学之议,汝已知晓。然,隔靴搔痒,未中要害。朕要你办两件事:”
赵顼目光锐利,
“第一,动用所有能动的力量,给朕搜集一切关于匈奴的史料,尤其是其五代雄主(冒顿、老上、军臣、伊稚斜、虚闾权渠\/壶衍鞮时期)的详细记载,其军政制度、兵力部署、战略意图,越详实越好!”
“第二,民间那些说书艺人、瓦舍里的讲史先生,该动一动了。让他们编些新本子,不要老是三国、隋唐,说说汉匈故事!要说得精彩,说得让人听了,能想起如今的北边和西边!”
“奴婢明白!定将此事办得妥帖!”李宪心领神会,皇城司这部庞大的机器,开始为一场特殊的“舆论战”全力开动。
与此同时,赵顼召见了以文采富赡、熟知典章着称的翰林学士承旨王珪。
“王卿,素知你博通经史。今有一事,需你尽力。”
赵顼将想法告知王珪,
“朕欲令太学诸生,真切知晓汉时匈奴之实况。
卿可领衔,组织翰林院诸学士,将匈奴五代雄主之生平、其国制兵力之演变,乃至其对汉室之威胁,分门别类,编纂成册,务求史料翔实,论证严密。
此非寻常讲章,乃警世之文,要让读之者,能冷汗涔涔!”
王珪虽感此事非同寻常,但圣意坚决,且于史有据,便恭敬领命:
“臣遵旨,必当竭尽所能,纂修此编,以彰陛下深意。”
数日后,一份由翰林院精心整理、皇城司提供部分秘藏档案补充的《匈奴五主纪略并国制考》的册子,被迅速刊印,下发至太学,并很快在官员中流传开来。
这份材料,以其前所未有的细节和直指核心的论述,在士林引发了地震般的效应。
册中不再是泛泛而谈,而是清晰勾勒出匈奴这个“游牧帝国”的真实面貌:
冒顿单于:统一草原,建立左右贤王二十四长制,“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创立了一套完整的军事行政体系。白登之围,险些俘获汉高祖,其国势之盛,令人咋舌。
老上、军臣单于:持续扩张,迫使汉朝长期实行和亲政策,“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汉朝实处于战略守势和纳贡状态。
伊稚斜单于:时期正是汉武帝反击之时,漠北之战,卫青、霍去病虽胜,却也是举国之力,耗损极大,正说明了对手之强大。
军政结构:详细分析了匈奴的单于庭-左右贤王-大都尉-当户-且渠的等级制度,以及其税法、兵役制,明确指出这已是一个具有初步国家形态、高度组织化的政治实体,而非乌合之众。
更重要的是,册子最后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纵观匈奴五代,其势日炽,求索无度。若汉室始终隐忍纳贡,能否满足其欲?或待其内部生变,自溃瓦解?
若其出一雄主(如同秦皇汉武),整合草原,效仿拓跋氏入主中原,则华夏文明,将是何等光景?孝武皇帝之反击,虽代价沉重,然是否实为‘以一时之巨痛,免百年之陆沉’?”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敲打在每一个阅读它的太学生和官员心上。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汉武帝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教化”的邻居,而是一个与你争夺生存空间、具有灭国能力的强大帝国。
那种文明层面的生存危机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扑面而来。
太学内的辩论风向彻底转变。之前为“恤民”而反对汉武帝的声音,变得微弱。
更多的人开始严肃地讨论:在这样一个对手面前,除了奋力一击,还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今天的契丹、西夏,与当年的匈奴,何其相似!
就在太学进行着高层面的思想碰撞时,汴京的市井街巷,另一场更加生动、传播更广的“历史教育”也在同步进行。这自然是皇城司的“杰作”。
在李宪的巧妙安排下,汴京各大瓦舍、勾栏的说书先生们,纷纷拿出了“新编”的讲史段子。
在“赵家瓦子”,一位老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冒顿单于围困汉高祖》,将白登之围的七天七夜描绘得惊心动魄,着重强调匈奴兵力之盛、组织之严。
“那可不是马贼响马,那是堂堂正正的大军,比咱们禁军也不遑多让啊!”
在“桑家瓦子”,有人专讲《匈奴勒索汉家女》,将和亲的屈辱与岁贡的沉重,说得淋漓尽致,引得台下听众唏嘘不已,有人甚至低声骂道:“这跟咱们现在给北边岁币,有啥两样?”
还有更直白的,干脆将故事进行“影射”,讲霍去病击败匈奴,收复河西,然后话锋一转:“可惜啊,咱们的燕云十六州,何时才能有霍骠骑这样的英雄,替咱们夺回来哦!”
这些故事,将复杂的历史转化为通俗易懂、富有感染力的情节,在茶余饭后,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汴京的百万市民。皇城司的细作混迹其中,不时引导话题,引发议论。
“听说了吗?原来汉朝那时候,北边的匈奴这么厉害!”
“是啊,不比现在的辽国弱啊!汉武帝不打,说不定咱们汉人早就……”
“唉,看来官家现在想变法强兵,也是有苦衷的。这北边和西边,都不让人省心啊。”
民间的舆论,就这样在有心引导下,慢慢地燃了起来。
百姓或许不懂高深的治国方略,但他们懂得比较,懂得“被人欺负了要还手”最朴素的道理。
当“匈奴”的强大与凶残通过故事深入人心后,他们再看待当今的辽和夏,自然会产生联想和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