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秋，汴梁城东南的一处小院里，秋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院内的菊花早已凋零，只剩下几株枯枝斜斜地立在墙角，与窗内昏黄的烛火相映，透着一股说不尽的萧瑟。年过七旬的赵烈，身着素色便袍，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外，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南唐后主词稿》——这是他托人从江南带来的抄本，上面印着“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词句，此刻却像一块重石，压得他呼吸都有些沉重。
“赵公，里面就是李公的住处了。”引路的小吏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满是谨慎，“陛下（宋太宗）有旨，探望需限时一个时辰，且不可提及江南旧事，您……多留意些。”
赵烈缓缓点头，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直到走到正屋窗前，才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他轻轻叩了叩门，屋内的声响骤然停下，片刻后，一个沙哑却依旧带着江南温润的声音传来：“是哪位？”
“在下赵烈，特来拜访陇西公（李煜降宋后被封为陇西郡公）。”赵烈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煜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头发已大半斑白，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仍透着文人特有的清亮。他看到赵烈，愣了片刻，随即苦笑着侧身让开：“原来是赵将军，快请进。这小院简陋，委屈将军了。”
屋内的陈设比赵烈想象的还要简朴——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摆着砚台、墨锭和几张写满词的纸；两把缺了角的木椅，墙角堆着几个装满书的木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赵烈坐下后，目光落在桌案上的词稿上，上面写着“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墨迹还未完全干透，显然是刚写的。
“将军今日来，是为了江南的事？”李煜给赵烈倒了杯冷茶，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如今的我，不过是个软禁的亡国之君，连江南的消息都听不到，怕是帮不了将军什么。”
赵烈接过茶杯，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想起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在洛阳见到的前蜀后主王衍，那时王衍也是亡国之君，却仍有歌舞相伴，而李煜，连一杯热茶都喝不上。“老夫不是来求帮忙的，是来看看你。”他从怀里取出《南唐后主词稿》，放在桌上，“这是老夫在江南见到的抄本，上面的词，写尽了江南的好，也写尽了你的苦。”
李煜拿起词稿，手指轻轻拂过“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眼眶渐渐发红：“没想到，江南还有人记得我的词。”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在自语，“当年在金陵，我总觉得江南的繁华能一直延续，总觉得宋军不会过江，直到金陵城破，我才知道，所谓的安稳，不过是自欺欺人。”
赵烈想起开宝八年（975年），随宋军攻金陵的场景——那时他任宋军参谋，亲眼见李煜下令死守，见金陵百姓扶老携幼逃亡，见宋军的“轰天雷”轰开城门，浓烟滚滚中，李煜穿着白衣出城投降。“老夫当年在城下，见你出城时，百姓都在哭，你知道吗？”赵烈的声音带着沉重，“他们不是哭你亡国，是哭江南的太平日子没了，哭以后要受战乱之苦。”
“我知道。”李煜放下词稿，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投降那天，在船上看到金陵的城楼越来越远，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我对不起江南的百姓，对不起先父（李璟）留下的江山，更对不起那些为我战死的士兵。”他指着桌案上的《破阵子》词稿，“‘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我写这首词时，整夜都没合眼，那些山河、那些百姓，我怎么能忘？”
赵烈看着李煜悲痛的样子，想起五代时的其他亡国之君——后梁末帝朱友贞自焚，后唐闵帝李从厚被杀，后晋出帝石重贵被掳往契丹，相比之下，李煜虽被软禁，却还能活着写词，已是幸运。“你不用太自责。”赵烈轻声说，“五代五十三年，换了五个朝代，十个皇帝，大多不得善终。你能留下这些词，能让江南百姓记得你，已是难得。”
“难得？”李煜苦笑着摇头，“我宁愿不要这些虚名，也想守住江南的太平。”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外的枯枝，“当年周世宗（柴荣）伐南唐，我父亲派徐铉求和，那时我就该知道，南唐迟早会亡。可我继位后，还是沉迷诗词，还是信任宦官，还是没能整顿军队，如今想来，我就是个昏君。”
“你不是昏君，是生错了时代。”赵烈反驳道，“老夫见过真正的昏君——后唐李存勖宠信伶人，杀功臣；后汉刘承佑苛政，杀忠臣；你只是不适合做皇帝，适合做文人。若生在太平年代，你定能成为一代词宗，而不是亡国之君。”
李煜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生错时代？可时代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我还记得，当年在金陵，顾闳中为我画《韩熙载夜宴图》，那时韩熙载就说‘南唐必亡’，我却不信，还以为他是危言耸听。如今想来，韩熙载才是清醒的，我是糊涂的。”
赵烈想起顾闳中，想起《韩熙载夜宴图》里的悲凉——那时韩熙载以声色自污，只为逃避宰相之职，只为不让李煜为难，而李煜，却没能看懂韩熙载的苦心。“韩熙载是个忠臣，你也是个好人，只是你们都没经历过五代的战乱，不知道乱世的残酷。”他拿起桌案上的《虞美人》词稿，“‘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你这愁，是亡国之愁，也是乱世之愁，老夫懂。”
“将军也有愁吗？”李煜问道。
“有。”赵烈点头，“老夫的愁，是见惯了战乱，却看不到和平的尽头。”他想起后梁时的朱温之乱，后唐时的邺都兵变，后晋时的契丹入汴，后汉时的郭威反汉，“老夫年轻时，在河东军当兵，见惯了士兵倒戈、将领叛乱，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本以为大宋一统后，能有真正的和平，可如今，西北李继迁作乱，燕云仍在契丹手中，朝廷还在搞什么‘天书封禅’，劳民伤财，这和平，到底能维持多久？”
李煜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词稿的边缘：“将军比我幸运，至少你还能为和平努力，还能见证大宋的一统。我呢？只能在这小院里，对着枯枝、冷茶，回忆江南的往事，写下那些没用的词。”
“你的词不是没用的。”赵烈坚定地说，“老夫在江南时，见百姓拿着你的词，说‘这是咱们南唐的词，不能丢’；见书生们抄录你的词，说‘要让后人知道，江南曾有过这样的繁华’。你的词，是江南的记忆，是乱世的见证，比老夫写的《五代秘史》更能打动人心，这怎么会没用？”
李煜闻言，眼眶再次发红，却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将军这话，比任何赏赐都让我开心。若有一天，我的词能让后人知道，南唐不是只有奢靡，还有江南的好、百姓的苦，我就没白写。”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快到了。小吏在院外轻轻咳嗽，提醒赵烈该离开了。赵烈起身，看着李煜苍白的脸，心里满是不舍：“老夫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江南的新茶，带你喜欢的楮纸。”
李煜送赵烈到门口，手里拿着那卷《南唐后主词稿》，轻声说：“将军，替我告诉江南的百姓，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从来没忘记过江南。”
赵烈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院门外，他回头望去，只见李煜还站在门口，身影单薄得像一片落叶，在秋风中微微颤抖。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对着李煜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不是给亡国之君的，是给那个用生命写下江南记忆的文人的。
回到住处后，赵烈挑灯夜战，将这次见面的经过详细记录在《五代秘史·南唐篇》中，写下一段充满悲悯的批注：“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访李煜于汴梁小院，见其居简陋，食粗茶，唯以词寄故国之思。煜之词，非仅个人悲戚，实为南唐兴亡之见证——《虞美人》写亡国之痛，《破阵子》记山河之盛，《相见欢》抒孤寂之情，字字皆血，句句皆泪。对比五代亡国之君：朱友贞自焚，李从厚被杀，石重贵被掳，煜虽软禁，却以词传后世，实为不幸中之幸。然其悲，非独亡国之悲，更在‘生错时代’之悲——若生太平，可为词宗；若生乱世，难为君主。赵烈亲历五代，见煜之状，叹曰：‘乱世文人多不幸，亡国文人尤可怜。然词能传情，亦能传世，煜之词，比南唐江山更不朽。’”
批注写完，赵烈将手稿与李煜赠送的《虞美人》词稿放在一起。窗外的秋风越来越紧，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在为李煜的遭遇哭泣，也像在为五代的乱世哀悼。他想起李煜说的“没忘记江南”，想起江南百姓对李煜的怀念，突然觉得，李煜虽然亡了国，却用词守住了江南的记忆，守住了文人的风骨，这比任何帝王的功业都更长久。
次日，赵烈托人给李煜送去了江南的新茶和最好的楮纸，还附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江南未忘君，君亦勿忘江南。”他不知道李煜收到后会是什么反应，只希望这些东西，能让李煜在寒冷的秋夜里，感受到一丝江南的温暖。
而此时的小院里，李煜收到了赵烈送来的茶和纸，捧着纸条，泪水再次滑落。他走到桌案前，研好墨，铺开楮纸，提笔写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写完后，他将纸条和词稿放在一起，对着江南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这一躬，是给赵烈的，是给江南百姓的，也是给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国的。
秋风穿过小院，卷起桌上的词稿，在烛火的映照下，那些带着泪痕的词句，仿佛活了过来，诉说着一个亡国文人的思念，也诉说着五代乱世里，文人最后的坚守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