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脸上的癫狂正一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对零度的诡异冷静。
那双眼睛里，不再燃烧着绝望。
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正策划着一场针对全世界的终极阴谋。
她挑了挑眉，那本卷成纸筒的《时代周刊》在掌心轻轻敲打，发出“啪、啪”的轻响。
“结束？你要怎么结束？”
她饶有兴致地问，身体的重心依然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放松得像一只审视猎物最后挣扎的豹子。
“难不成，你真打算表演一个白日飞升，好对得起你这‘哲学王’的称号？”
孙连城没有回答。
他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那本《甩锅的方法论》。
在崭新的标题《终极方案：飞升》之下，他开始一笔一划地书写。
字迹不再是往日的敷衍潦草。
此刻，它们异常工整，每一笔都带着机械般的精准。
伊莎贝尔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她走上前，毫不避讳地凑到他身后，低头看去。
一股混合着汗水与幽幽香气的独特体温，从身后将他包裹。
孙连城能感觉到她呼吸时，胸口的起伏偶尔会若有若无地触碰到自己的后背。
那件被汗水浸透的黑色工装背心，勾勒出的紧实腰腹线条几乎就贴在他的视线余光里，充满了惊人的力量感与野性魅力。
但孙连城的全部心神，都钉死在了笔记本上。
“第一步：解构神话，提炼元素。”
“第二步：寻找天时，营造氛围。”
“第三步：准备法器，布置现场。”
“第四步：物理飞升，人间蒸发。”
伊莎贝尔看着这几行字，那双湛蓝眼眸里玩味的笑意渐渐淡去。
她看着这个男人，第一次感觉，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他的疯狂。
他不是在发疯。
他是在用最严谨、最科学的逻辑，去策划一场最荒诞、最不科学的……跑路。
……
接下来的几天，孙连城变了。
他不再是那摊随时准备散架的烂泥，而变成了一个不知疲倦的研究员。
他的研究对象，是他自己。
更准确地说，是那个被全世界捧上神坛的，名为“孙连城”的文化符号。
他把自己关在板房里，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围棋盘，而是卡隆博将军的“孙学研究小组”呕心沥血整理出的、厚达几百页的文献资料。
《论“龙脉”的地球物理学本质与形而上学隐喻》。
《从“太极神拳”看东方集体主义仪式的现代应用》。
《“孙氏符箓”中的心理暗示与模因传播学分析》。
每一篇文章，他都看得无比仔细，甚至在旁边做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老王和老张来看他，见到这一幕，感动得眼眶湿润。
“书记……不，先知还是这么谦虚！”老王对老张感慨道，“明明自己就是思想的源头，却还在认真研究我们这些凡人的解读，这是何等的胸怀！”
老张深以为然：“这就是‘温故而知新’，先知是在从我们的解读中，反思他自己的道。我们看到的，是成果；而先知看到的，是思想本身。”
他们哪里知道，孙连城压根没看那些高深的理论。
他的目光，只聚焦在那些被他们奉为圭臬的“神迹”细节上。
望远镜是“千里眼”……好，这个道具得用上。
“龙脉”的源头是“地气”……行，飞升地点就选在那座山顶。
太极是“神功”，书法是“符箓”……嗯，最后的仪式感必须拉满。
他就像一个即将上演终极魔术的魔术师，在反复熟悉自己的每一个道具，确保它们能在最后的表演中，发挥出最关键的作用。
这一天，机会来了。
项目部的年轻工程师小刘，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乱糟糟的技术宅，拿着一份报告冲进孙连城的板房。
“孙……孙先知！大新闻！”
小刘对玄学毫无兴趣，但他对天文学极度痴迷。
“根据气象模型和天文台数据预测，下周三夜晚，将会出现一场百年一遇的英仙座流星雨！峰值流量将达到每小时两百颗以上！整个非洲都能看到！”
孙连城的心脏重重一跳。
天时，有了。
他放下手中的“学术论文”，抬头看着一脸兴奋的小刘，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缓缓开口。
“流星，是天空的眼泪。”
“风，是大地的呼吸。”
“小刘，你有没有想过，用一种方式，乘着大地的呼吸，去亲手触摸天空的眼泪？”
小刘愣住了，大脑有点宕机。
孙连城继续用他那神棍的语气循循善诱：“我感觉，那晚的风，会很特别。它会告诉你一些宇宙的秘密。你应该造一个东西，一个能让你像鸟一样，在空中安静滑翔的东西，去聆听那晚的风声。”
一番云山雾罩的忽悠下来，小刘的眼睛越来越亮。
用工程学去验证哲学！
用滑翔翼去捕捉宇宙的节拍！
这太酷了！
“我懂了！”技术宅的脑回路瞬间被接通，“先知，您是想让我通过观测高空大气在流星雨影响下的细微扰动，来反推宇宙尘埃对行星气流的宏观作用力模型！”
孙连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孺子可教。”
他心里想的却是：对，我就是想让你给我造个带小型静音马达的滑翔翼，越快越好。
打发走工具人小刘，孙连城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破旧的皮箱，翻出文房四宝。
他要准备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法器”。
他摊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没有写“静”，也没有写“和”。
笔尖在纸上游走，墨迹渗透纤维，一个苍劲古朴、又带着一丝飘逸的“归”字，跃然纸上。
归去，归去。
归于天地，归于虚无。
也归于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平。
就在他为自己的杰作感到满意时，那道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伊莎贝尔换上了一身更显身材的黑色训练服，紧身的长裤紧绷着她结实修长的大腿和挺翘的臀部曲线。
她刚结束一场极限格斗，细密的汗珠挂在她额前的碎发上，顺着线条分明的锁骨滑落，消失在背心深邃的领口里。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归”字，又瞥了一眼孙连城，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
“怎么？准备留下遗书了？”
孙连城没理她，珍重地将那张“最后符箓”收好。
伊莎贝尔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双手撑在他的桌沿上，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和桌子之间。
这个姿势让她惊人的曲线一览无余，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让空气里的压迫感愈发浓重。
“我帮你搞到了军用地图。”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一丝诱惑的沙哑。
“整个坎巴无人区的详细地形图，包括水源地、可供躲避的洞穴，甚至野生动物群落的迁徙路线。”
一个黑色的U盘，被她轻轻扔在桌上。
“你的滑翔翼，最多只能飞三十公里。没有这个，你活不过三天。”
孙连城看着那个U盘，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蓝色眼眸。
“为什么？”
“因为……”伊莎贝尔直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那个动作让她本就惊心动魄的腰臀比显得更加摄人心魄，“看一个自以为是的‘神’，在全世界面前表演自杀，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门口，留给孙连城一个充满了野性力量感的背影。
“我只是想让这场戏，能演得更久一点。”
……
流星雨之夜，终于来临。
整个矿区都沸腾了。
人们聚集在空地上，兴奋地等待着这场天象奇观。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正背着一个巨大的、用帆布包裹的行囊，悄悄走向了那座被命名为“先知峰”的山顶。
山顶，正是那棵古老的猴面包树下，“龙脉”的所谓制高点。
孙连城站在山巅，俯瞰着山下那片由他一手缔造的、灯火通明的“模范村”和“圣园”。
那里，是他的功绩。
也是他华丽的牢笼。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竟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
他将所有的“法器”，一件件摆好。
那副乱七八糟的围棋残局。
那支写出无数“神谕”的毛笔。
最后，他将那张写有“归”字的符箓，端端正正地压在棋盘中央。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夜空。
就在此时，第一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尾焰，划破了漆黑的夜幕。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无数的光线，如同神灵的笔触，在天鹅绒般的夜空中，绘出一幅壮丽无比的画卷。
山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天上。
就是现在。
孙连城解开背上的帆布，露出一架结构精巧、涂着哑光黑漆的滑翔翼。
他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世界，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大功告成前的平静。
他要用一场最盛大的谢幕，来完成自己最彻底的逃离。
再见了，各位。
你们的神，回家躺着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纵身跃下了悬崖。
滑翔翼在空中无声地展开，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流星璀璨的无尽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