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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报》最新一期的头版下方,以颇为醒目却又不失庄重的方框刊载了一则由京兆府与工部联合署名的官方告示。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份关乎“五谷轮回之所”的告示,在识字率相对较高、消息也最为灵通的长安市民中。

引发了远比之前交通规则颁布时更为热烈、鲜活、也更接地气的喧腾议论。此事直击最私密又最公共的日常痛点,议论自然少了些对“规矩”的敬畏,多了份直来直去的鲜活与辛辣。

东市边缘一家供脚夫、车把式歇脚的简陋茶寮里,几个刚卸完货、满脸汗渍的粗豪汉子,正围着柜台后那位识文断字的账房伙计,听他拖着长腔念完告示。

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几乎要掀翻茅草屋顶。

“哈哈!官老爷们这是咋了?闲得发慌,要给咱这些泥腿子修茅房?还是砖瓦的?

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再掉回东边去喽!”一个黑脸膛的汉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旁边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车夫嘬了口劣茶,嗤笑道:

“嘿,你别说,这新鲜玩意儿要是真成了,以后俺赶车送货走到半道,肚子闹腾,也不用急吼吼地满世界找犄角旮旯、看家狗脸色了!找个‘官茅房’,说不定还能歇歇脚!”

立刻有人泼冷水:“想得美!官家的东西,啥时候让咱白用过?指不定收多少钱呢!脱裤子放个屁的功夫,就要你两文钱!

有那钱,不如买个胡饼实在!老子还是找个僻静墙根儿,省下钱晚上喝口浊酒!”这话又引来一阵附和的笑骂。

西市一家绸缎庄门前的台阶上,几个等候主顾、或刚做完一笔小生意的商贩凑在一起,边晒着午后稀薄的太阳,边议论着这新鲜事。他们的态度显然比脚夫们多了几分权衡与期待。

一个卖针头线脑的精瘦中年人捋着稀疏的胡须,沉吟道:

“这主意……细想起来,倒未必是坏事。你们想啊,尤其是逢五逢十的大市,人山人海,挤得一身臭汗,真要内急起来,那真是叫天天不应!

钻巷子嫌远,借店铺后院人家未必肯。要是真在热闹处有这么个干净点的地方,花上一两文钱,图个方便,也图个踏实,免得憋出病来,耽误生意。”

旁边一个卖干果的胖妇人却撇撇嘴:“想得倒好!官家做事,多半虎头蛇尾。

刚建起来或许还像样,没两天,打扫的人偷懒,用的又不讲究,怕是比那野茅坑还脏还臭!到时候,花钱闻臭味,更憋屈!”

永兴坊某条僻静巷口的大槐树下,几个纳着鞋底、缝补衣裳的妇人围坐在一起,阳光透过枯枝洒在她们身上。话题自然也离不开这新鲜事,只是角度又自不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停下手中的针线,抬眼道:“分男女?这倒是难得,想得周到。咱们女人家出门,最怕的就是这个,脸皮薄,不像那些男人随处解决。”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媳妇立刻点头附和,压低声音:“可不是嘛!有时带着娃娃上街买点东西,娃娃突然嚷着要尿尿,急得人团团转,脸都没处搁。

要是真有这么个干净地方,娃娃也能教他去,可是积了大德。”

崇仁坊一家颇受文人学子青睐的清雅酒楼二楼,几位身着襕衫、头戴软脚幞头的士人正在小酌,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长安报》。

他们对这则告示的反应,则更显复杂,夹杂着士林的清高与理性的思辨。

一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清髯的中年文士指着报纸,眉头紧锁,摇头叹道:

“朝廷竟将此类秽物之事,堂而皇之议于庙堂,还将这‘厕’字公然印于报端,传阅市井……实在,实在是有伤大雅,有失国体啊。”语气中充满了对“礼”被冒犯的痛心。

他旁边一位年纪稍长、目光更为豁达的友人却笑了,举杯道:“张兄此言,未免过于拘泥了。《管子》有云: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洁净之所,方便之地,岂不正是‘知荣辱’之具体一端?长安乃天下首善之区,帝国之颜面,岂能常年容忍污秽遍地、臭气隐约?

杜侍郎此举,虽着眼于微末,却正可见其务实爱民之本心,于细微处见真章。何陋之有?”

好奇与调侃,怀疑与期待,讥诮与赞许,粗俗的玩笑与理性的分析……各种声音如同无数条溪流,汇入长安城喧腾的市井海洋。

相较于交通规则带来的那种略带强制性的秩序感,“公厕”一事更直接、更具体地挠到了日常生活的痒处与痛点,议论自然也褪去了不少对“朝廷威严”的距离感,变得格外鲜活、直白,甚至粗野。

但无论如何,“官家要修公共厕所”这件事,已经成功取代了东西市的物价和最近的天气,成为长安城街头巷尾最热门、最具烟火气的话题。

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甚至有些滑稽的方式,继续推动着这座帝国都城的百万居民,去感知、适应并参与讨论朝廷那些正在悄然改变他们生活细节的“新政”。

就在市井间为“公厕”之事喧嚷沸腾之时,重重宫墙隔绝的太极宫内,却是另一番需要屏息凝神、如履薄冰的静谧场景。这里没有市井的喧嚣,只有熏香、药气与无声流动的沉重压力。

依照杜远、孙思邈与房玄龄等老臣在杜如晦病榻前商定的策略,吴王李恪以尽人子孝道、兼以医术侍奉为由。

几乎是“雷打不动”地每隔一日,便会在午后政务稍歇之时,前往父皇常居的两仪殿或甘露殿问安陪侍。

这频率远超其他皇子,但因李恪性格向来沉静温和,孝顺之名在外,又精研医术,正对李世民如今龙体欠安、心绪不宁的景况。

故而皇帝对此并不觉烦扰,反而在精神尤为不济、不愿见外臣时,偶尔还会主动派人召这个不太热衷政事、只关心他脉象和饮食的儿子前来。

这一日,午后阳光惨淡,李恪照例来到甘露殿外。通禀后,他整理了一下亲王常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才稳步走入殿中。

殿内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龙涎香,但在这浓郁的香气之下,李恪敏锐的鼻子立刻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往常的奇异淡香。

那香气似檀非檀,似药非药,隐隐带着一丝甜腻与辛燥,闻之令人心神微眩。

皇帝半靠在南窗下的紫檀木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明黄色云龙纹锦被,双目微阖,似乎在假寐。李恪迅速而克制地扫视:

父亲的面色,比起前些日子那令人心忧的惨白,似乎的确好转了些,甚至双颊透出了一抹不太正常的、如同饮酒后的薄薄红晕。

然而,那深锁的眉头,眼下的青黑,以及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舒展的、透出深刻疲惫与郁结的眉心纹路,却比之前更加清晰。那是一种精力被强行透支、心神却不得安宁的奇异状态。

“儿臣参见父皇。” 李恪走到榻前数步处,依礼下拜,声音放得轻柔舒缓,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李世民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他的目光起初有些涣散失焦,茫然的视线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仿佛费力地凝聚起来,落在李恪脸上。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在他嘴角掠过:“是恪儿啊……来了就好。坐吧,不必多礼。” 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一种深藏的倦怠。

“谢父皇。” 李恪依言在榻边早已备好的锦墩上坐下,姿态恭谨而放松。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过:

父亲裸露在锦被外的手腕,皮肤似乎比往日更干燥些;榻边小几上除了惯常的茶盏,还多了一只造型古朴的深色小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似药非药的汁液痕迹。

他收敛心神,用最自然关切的语气问道:“儿臣观父皇今日气色,似是比前两日稍见和缓。昨夜睡得可还安稳?孙真人斟酌拟定的那副安神补益汤,父皇可还在按时服用?”

“嗯……是感觉松快些了。” 李世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光滑的缎子,目光有些飘忽。

“药……都按时辰用了。孙先生的方子,自是稳妥的。”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那双略显浑浊却偶尔闪过异样光芒的眼睛看向李恪,用一种近乎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语气问道:

“恪儿,你素来精研医道,博览群书。朕近日总觉心神恍惚,旧梦纠缠,白日亦感精力不济。你可曾……听闻或读过,有何种特别的丹方,不单能安定神魂,还能令人……精力逐渐恢复,甚至焕发的?”

李恪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来了!父皇果然开始试探了!

他面上维持着恭谨与适度的思索之色,仿佛真的在认真回忆医典。片刻后,他微微蹙眉,用清晰而审慎的语调答道:

“回父皇,医家经典之中,确有安神定志、培元固本之方剂,种类繁多。然其要旨,皆在于调和阴阳,补益气血,多以平和草木为主,佐以少量矿物,讲究的是君臣佐使,循序渐进,润物无声。

父皇所称‘丹方’,尤其是指那些……宣称能立竿见影、迅速提振精气神者,儿臣在太医院所藏正典、以及民间流传可信的验方之中,所见甚少。”

他巧妙地将话题拉回孙思邈和正统、安全的医学路径上,同时毫不避讳地指出了所谓“丹药”的巨大潜在危害。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眼神几度变幻。那抹不正常的红晕似乎在他脸颊上更深了些,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被说中心事的细微慌乱,有对“风险”的本能忌惮。

但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李恪所说“催命之途”的不以为然,或许还掺杂着对那“焕发精力”描述的隐秘渴望。

他沉默了几息,最终摆了摆手,语气显得有些飘忽不定,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罢了,罢了……朕只是……随口一问,你也不必如此郑重。孙先生医术通神,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在看似平和的对话间隙,李恪的观察并未停止。

他注意到,父亲偶尔会不自觉地抬起手,用舌尖飞快地轻舔一下有些干裂起皮的下唇,这个细微的动作在过去并不常见。

父亲放在锦被上的手指,也会出现极其细微的、不受控制的轻颤,虽然幅度很小,但频率似乎比以往更高。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角落,那尊新添的、造型古拙仿佛来自前朝的青铜香炉中,正有袅袅青烟无声逸出,那股奇异的甜腻辛燥淡香,正是来源于此。

大约一盏茶的光景,见李世民面上倦色渐浓,眼皮也开始沉重,李恪便适时地起身告退,言辞恳切地请父皇务必多加休息。

退出甘露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份混合着暖香、药气与无形压力的空间隔绝开来。

李恪脸上那维持了许久的温煦、恭谨乃至带着点书卷气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转为一片冰封般的凝重与深深的忧虑。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踱步到殿外廊柱旁,那里正垂手侍立着一名面貌普通、眼神却颇为沉稳的中年内侍——此人是长孙无忌费尽心思、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安排进来的可靠眼线之一,专责留意陛下近身异常。

“王内侍,” 李恪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本王问你,父皇近来日常饮食起居,除孙真人汤药外,可还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尤其是……陛下可曾私下服用过,非经太医院孙真人或其亲传弟子之手呈递的任何汤水、丸散之物?还有,殿内那新添的青铜香炉,是何来历?何时、由何人进献?”

王内侍亦微微躬身,用同样低微却清晰的声音迅速禀报:

“回吴王殿下,奴婢等日夜小心侍奉,不敢有丝毫怠慢。陛下日常所进汤药,确由孙真人或其指定的亲传弟子亲手调制、封缄、呈递,奴婢们盯得极紧,寸步未离。只是……”

他略微迟疑,声音更低,“只是近五六日来,陛下偶有午后或傍晚,会以‘需静心休养’为由,将奴婢们全部屏退至外间,独自在内殿静室中待上约莫一刻钟。待

陛下唤人进去时……有时奴婢会瞥见陛下正在饮一盏茶,那茶汤色泽深褐,与御茶房常备的贡茶颜色、气味皆不相同。

至于那香炉,” 他抬眼迅速扫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靠近,“是四日前,由大慈恩寺方丈亲自遣其心腹弟子送入宫中,言是得自海外佛国的‘旃檀安心奇香’,有宁神定魄、助益安眠之奇效,特供奉陛下。

陛下当时……似颇为在意,命人即刻点上试试。”

李恪的眼神骤然冷冽如刀,下颌线条绷紧。他点了点头,沉声道:

“本王知道了。有劳内侍。日后,此类异常,无论巨细,尤其是任何与寺观、僧道、方外之人相关的进献、言语、接触,务必加倍留心,详记在心。

一有发现,立即通过‘老规矩’报知。明白吗?”

“奴婢明白,殿下放心。” 王内侍低声应道,迅速退回原位,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

他口中的“老规矩”,便是长孙无忌与少数核心人物之间建立的、绕开常规渠道的绝密信息传递链。

离开甘露殿的范围,深冬皇宫的寒气扑面而来,李恪却感觉心头那股寒意更甚。

他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车驾,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绵软的沙地上。杜远之前的担忧,房相、舅舅他们的警觉,正在被一点一滴地证实。

那股来源可疑的异香,那可能存在的、避开太医署的“特制茶汤”,父皇那混合着深沉疲惫与短暂异常亢奋的诡异状态。

以及今天那看似随意、实则危险的试探性询问……所有的线索,都如同阴冷的藤蔓,蜿蜒着指向那个他们最恐惧、最不愿正视的黑暗方向。

陛下很可能已经在大慈恩寺方丈等人的蛊惑下,开始接触,甚至初步服用了那些来路不明、包藏祸心的所谓“丹药”或“灵饮”!

他没有丝毫犹豫,登上马车后,对车夫沉声吩咐:“不去王府,改道,去工部侍郎杜远杜大人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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