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躺在病床上,像一个被精心固定又格外脆弱的人形标本。
病房特有的静谧被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打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
张维小心翼翼地楚欣然安顿在床边的椅子上,自己才又俯下身,单臂撑在林白头两侧的床沿。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笨拙,
确实怪不得张班长动作怪异。
此刻的林白,除了能费力地眨动眼皮、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以及极其轻微地抬起一点手臂之外,几乎整个人都被束缚带和厚重的石膏封印在这张病床上——
肋骨、手臂、大腿多处骨折,还有几处术后刀口,让他动弹不得。
张维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白缠满绷带和石膏的身体轮廓上,半晌,才低低开口,打破了病房的沉寂:“林白,说实在的,我一直没有正式的机会对你说声谢谢。”
林白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抬起眼帘,视线对上张维写满忧虑和歉疚的眼睛。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们说这个,就太见外了班长,”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我们都还好好的,能喘气能说话,这不就就挺好嘛。”
他咽了口唾沫,喉间一阵干涩的疼。
说实在的。
这也就是他林白还有个系统,
关键时刻能吊着一口气……
这要换了班长试试?
估计他们哥俩现在就不是在这儿说话,
而是在灵堂前头点香了。
张维紧盯着林白几乎纹丝不动的身体,眉头锁得更紧,想从那苍白的脸上读出更深层的信号。
“你渴不渴?”
“有啥想吃的吗?”
“而且我看你半天都没动一下,”他的声音绷着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是不是……哪里特别疼?你可别硬撑着!”
林白不知道回答哪一个。
但最后一个问题他微微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确实疼。
但看到张维眼中瞬间涌起的心疼和自责,他又立刻违心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疼……是疼了点,”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但还能忍。我真没事。”
张维也不是傻子。
那么多处骨头碎裂变形,还有剖开皮肉的手术刀口,怎么可能没有痛感?
他想象着那种持续的、尖锐的折磨,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地难受。
“要不要我去找大夫说说?”他急切地俯身更低,声音带着恳求,“加点止痛的液?或者想想别的办法?”
林白惨白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勾了勾,形成一个微弱却真实的弧度。
“班长……”他喘了口气,示意对方别那么紧张,“刚才主任特意交代过了。我这用了养护神经的特效药,”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点力气,“不能用镇痛泵。再说疼痛本身也是恢复的一个过程……这个程度的疼我能忍得住。”
张维只觉得那攥住心脏的手瞬间收得更紧,一股酸涩直冲鼻腔。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你这小子!你不用这么懂事!疼就喊出来,难受就说!”
林白费力地眨了眨眼,看着张维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泛红的眼眶,半晌,才无奈地、极轻地笑出了气音。
“班长……”他边咳边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小可怜儿啊?”
他不想把气氛搞得这么悲壮,“这点疼还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没逞强。”
张维拧着眉头,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
林白却极其费力地抬起了那只夹着血氧仪的手指轻轻地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动作。
这个无声的指令成功地将张维满肚子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班长~~”林白用气声带着点熟悉的调侃,尽管虚弱无比,
“你要唠叨……就去找嫂子去……”
他闭了闭眼,缓了口气,“别……别打扰一个单身汪养病……谢谢哈……”
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带着故作轻松。
“嘿!你这小子!”张维被他这“赶人”的态度气得差点笑出来,声音拔高了一点,是熟悉的、带着恼火的亲昵,
“我看你是真欠收拾了!等你好了看我怎么……”
“咔嚓。”
轻微的拍照声打断了他的话。
旁边的楚欣然不知何时举起了手机,正对着他们俩。
她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明媚大气的眉眼弯弯,看着病床上“耍赖”的林白和床边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的张维。
“哎呀,”她小声嘀咕,指尖灵活地滑动屏幕欣赏刚拍的照片,“这好看的人啊,穿着这么丑的病号服,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居然还是超级养眼……
瞧这角度,这两人简直像两只炸毛又互相舔毛的小狗。嘿嘿。”
她看着照片里林白努力“嘘”的动作和张维气鼓鼓又担忧的神情,笑着又默默地按下了几次快门。
看着张维和林白望过来,楚欣然捂嘴笑了笑:“打扰你们啦?要不……你们继续?”
张维宠溺的看着她:“你呀,调皮。”
楚欣然红唇上扬,晃了晃手机:“小白,介意吗?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删掉。”
林白不能大幅度摇头,轻轻笑了笑:“不介意嫂子,别传出去就行!”
楚欣然笑着举起刚拍的照片给林白看:“放心,我会珍藏,绝对不会泄露的。”
林白也眯眯眼睛,笑了笑:“嫂子拍的真好。”
楚欣然捂嘴,被大帅哥夸了之后明显有点激动:“哎呀,马马虎虎啦。”
张维一把将楚欣然拽到身后,眼神示意她乖一点。
楚欣然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控诉着。
只许他和美少年说话,
还不许她说!
要不要这么双标啊喂!
林白…………………
麻了,二位,出门找个酒店吧。
好嘛?
杜蕾斯的钱,他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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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班长和嫂子旁若无人的秀恩爱,林白勾勾唇角,觉得活着真好啊。
张维看着林白对着房顶笑,有点好奇:“想什么呢?”
林白接着望着房顶:“班长,红柳树村还好吗?”
张维回过头来,声音安抚:“灾后重建的工作政府和消防已经接手了,你放心吧。”
林白微微点了点头。
班长能在这里安心守着他,那说明五班的战友们应该也都很好。
张维在一旁的小柜子里掏出一个密封袋。
“林白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试图驱散病房里过于沉重的空气,“这是红柳树村的一个大嫂子,在咱们大部队开拔的时候,特意指名给你的。”
他将密封袋拿到林白视线能及的地方,里面依稀可见一片颜色繁杂的布料。
“喏,这可是百纳床单。你没有听说过吧?”
张维也一脸羡慕:“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啊。
那村里的嫂子说,这是她在那种情况下尽可能找出来的所有碎布头了,这还能一块一块给你拼出来的长短。心意重得很呐!
这上面沾了不少震后的灰土,就不给你展开了,怕弄脏了病房也呛着你。等你好了,自己好好看,那可是针针线线都是情分。”
林白的目光聚焦在那鼓鼓囊囊的密封袋上,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有些发哽:“班长……那种时候,天崩地裂的,她一个女人家,上哪去找针线,又上哪去翻找那些碎布头啊?这……这太危险了!”
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到,那位朴实妇人,在余震不断的废墟旁,不顾自身安危,挨家找到仅剩的布料,借着微弱的天光,一针一线为他拼凑这份沉甸甸的谢意。
张维将密封袋小心地放回柜子,用他那粗糙结实的大手,避开林白包裹着纱布的伤处,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傻小子,你豁出命去把她男人从垮塌的梁柱底下拖出来,她能不感激你嘛?
别说她了,整个红柳树的村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
咱们部队离开的时候,老乡们一步一掉泪的跟着送,好多新兵哭的都不行了。
咱们连长临走前,特意把这床单拿出来,亲手铺在你盖的被子上,压得平平整整的。
他说了,这东西吉利,是地震中百家布料的福气攒起来的,能给你带来好运,能帮你早点醒过来。”
张维的声音顿了顿,他抬起头,眼圈也有些泛红,深吸了一口气,用近乎气音的轻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笃信说:“林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万主任他最开始判断,你伤得太重,脑震荡加上失血,怎么也得昏迷一个月往上……
结果你看,这才第四天!你就睁眼了!这不神奇吗?你真就觉得……这百家布拼的‘福气’,就没在里面起那么一点点作用?”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念。
林白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心底无声地掠过一句:
这是那个绑定在自己身上的系统的功劳啊。
但看着班长那张写满真诚和“果然如此”的脸,林白最终还是把那句否定咽了回去。
张维显然把这奇迹般的苏醒,完全归功于他的“功德”和这份承载着朴素信仰的百纳床单了。
这样也好,
至少他快速恢复就能有个出处了。
“班长说的对,”林白配合地点点头,声音还有些虚弱,“是福气……”
他把话题稍稍岔开,带着一丝好奇,“班长,我昏迷的这几天,外面……还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维脸上的欣慰笑容收敛了一些,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事儿……确实不少。
不过都解决了,你就听听解解闷吧。
好几拨自称是‘自媒体’‘独立记者’的人,扛着机器就想往病房里冲,非要采访你这个‘救灾英雄前爱豆’。
被我轰了,他们也不走,人堵在走廊口,那阵仗,弄得几个轮流站岗的医院安保头疼得很。”
他哼了一声,带着点军人对这种混乱场面的天然不耐:“网上更是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谁拍的,有几张你当时被抬出来,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照片,还有几张在医院的,特别模糊,但到处都在疯传,说什么的都有……”
话锋一转,张维的语气里又带上由衷的赞叹:“不过,林白,你这回真得好好谢谢你那些粉丝!
尤其是你那‘后援会’,动作是真快,声明写得是真给力!
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既有深度又严谨得要命!
他们没纠缠你个人的伤情细节,而是把焦点完全引导到整个红柳树村的灾情、救援进展和重建需求上去了!
巧妙地转化成了一种凝聚力量、号召大家继续关注灾区的契机。
硬生生把你那些千万粉丝都拧成了一股绳,团结起来做正事!
这公关水平,绝了!
等你好了,真得好好谢谢人家。”
张维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满是庆幸和后怕。
林白的手指,却在张维提到“后援会”三个字时,不易察觉地微微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慢条斯理地捻着身下洁白的医院床单。
此刻,那捻动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近乎停滞。
后援会知道了……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