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许叔那身炉火纯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语言艺术,
病房里原本因林白伤势和等待亲人而绷紧的气氛,竟真的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显露出些许回暖的迹象。
连平日里话不多、总是带着点班长式沉稳的张维,此刻也被许叔那恰到好处的恭维和充满烟火气的“人生蓝图”描绘吸引了过去。
两人已经从最初的客套寒暄,一路畅聊到了“将来结婚该在哪个地段置办婚房更合适”这种深度话题。
许叔说得头头是道,就好像他手里攥着全城的楼盘报告,
张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泛着被认同和憧憬未来的微光。
楚欣然在一旁抿着嘴笑,脸颊微红,显然许叔那句“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马屁拍得她正心花怒放。
只有病床上的林白,眉头微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身上盖的白色被单,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他根本无心听许叔如何舌灿莲花,一颗心全悬在即将到来的爷爷奶奶身上,尤其是老太太。
他知道,奶奶看到他这副样子,会是怎样的反应……
光是想象,就让他心烦意乱。
“笃、笃、笃。”
敲门声,宛如精准的报时,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许叔正唾沫横飞分析着“哪家双语幼儿园师资更优”的长篇大论。
许叔立刻收声,脸上瞬间切换回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朝着张维和楚欣然微微欠身:“抱歉抱歉,二位见谅,听着动静,该是我家老爷子和老夫人到了,容我去开个门。”
他步履轻快却不失稳重地走向门口。
张维趁着许叔转身的空档,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卸下了千斤重担,
侧过头飞快地在楚欣然耳边用气声嘀咕:“我的天,这位许叔也太……能聊了吧!”
他脸上那股被恭维出来的轻松彻底消失,只剩下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楚欣然没好气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拽了一下,附带一个严肃警告的眼神,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长辈面前,注意点!
张维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挺直腰板,目不斜视,瞬间老实下来。
病房的门被许叔从里面轻轻拉开。
率先走进来的依然是万主任,他神色没有那么严肃,之前总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的脸上这会儿也是有了笑模样。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形挺拔、气质凛冽如寒刃出鞘般的男子——王千山。
他步伐无声,进来后眼神锐利地扫过病房内的林白,
像一道沉默却极具存在感的屏障。
最后进来的,才是一对牵着手并排走的老夫妻。
林老爷子身形高大,即使岁月染白了双鬓,腰杆依旧如同山巅劲松般笔直挺拔。
那是一种经历漫长军旅生涯淬炼出的、刻进骨头里的风骨。
他面容严肃,皱纹深刻如同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而沉稳,透着不容置疑的刚毅。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牵着老伴的手,步履缓慢却坚定地走进来。
被他搀扶的林奶奶,穿着素雅的深色盘扣上衣,料子质地细腻柔软,剪裁得体含蓄,虽不见半分张扬华丽,却处处透着低调的考究与深厚的底蕴。
她面容姣好,可见年轻时的绝色之资。
即使此刻写满焦虑,举手投足间那份沉淀下来的大家闺秀风范依旧清晰可见。
她的目光,几乎是进门的第一瞬就牢牢锁在了病床上。
当看清孙子林白身上缠绕的绷带、贴附的电极片、滴注的液体以及那些冰冷的监测仪器时,林奶奶一直强撑的镇定瞬间崩溃。
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收束,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的乖孙啊——!”
一声凄楚哽咽的呼唤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她猛地挣脱了老爷子搀扶的手,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了床边,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林白苍白冰凉的脸颊。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迅速浸湿了林白的蓝白条病号服袖口。
林奶奶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声音破碎不成调:“乖孙孙……奶奶的小白啊……你受罪了……吓死奶奶了……”
林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从苏醒后一直都表现的坚强,淡定,乐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抬起那只没被仪器固定住的手,轻轻覆盖在奶奶颤抖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点温度和安慰。
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洇湿了洁白的枕头。
“奶……奶……” 他清了清几乎被堵塞的喉咙,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奶奶,别哭,别哭了啊……我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醒着吗?真没事了……”
可那汹涌而出的泪水和哽咽的语调,将他伪装的轻松击得粉碎。
林奶奶的悲恸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站在身旁、同样面色沉痛的老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深深的自责:“小白啊……是奶奶不对!是奶奶糊涂啊!当初就不该答应……不该答应你爷爷让你去当这个兵!”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林白的衣袖,指节泛白,“我已经……已经失去过一回了啊!老天爷难道还要再从我身边把你夺走吗?
奶奶再也经不起了啊!小白……我们不干了!这兵不当了!咱们回家!奶奶哪儿也不让你去了!”
这字字泣血的哭诉,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林白的心窝。
他感受到奶奶手上传来的冰凉和绝望的颤抖,巨大的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用力回握奶奶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眶赤红:“奶奶……是孙儿不孝……是孙儿不够小心……害您担惊受怕……对不起……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痛楚。
“小白啊——!你是要奶奶的命啊!!” 林奶奶再也无法抑制,埋首在林白身侧,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
这悲切的氛围极具感染力,一旁的楚欣然早已泪流满面。
不忍再看这一幕揪心的祖孙相见,她把脸深深埋进张维的怀里,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着,小声啜泣起来。
林正南老爷子步履沉重地挪到病床前,将一双布满老茧却依旧有力的手,轻轻放在老妻剧烈起伏的肩膀上,试图给予一丝支撑。
他弯下腰,凑近林白,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小白……跟爷爷说,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尽管他极力想维持平静,但深陷的眼窝里压抑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紧锁的眉头如同刀刻。
林白吸了吸鼻子,勉强朝爷爷挤出一个虚弱却又努力安抚的笑容,腾出另一只手拉住老爷子宽厚的大掌:“爷爷,您别担心,我真的没事。就是被这些石膏和管子绑着暂时不方便动弹,过两天拆了就自由活了。”
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林老爷子的目光却牢牢锁在林白那只伸出来的手上——
苍白的手指上还夹着血氧饱和度监测仪的夹子,冰冷的仪器与年轻的生命形成刺眼的对比。
那一瞬间,老爷子感觉心脏像是被一颗无形的子弹狠狠击中,剧烈的闷痛让他呼吸一滞。
他猛地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强压下涌上喉咙的酸楚和哽咽,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肯定:
“好!好孩子!爷爷知道!你没给咱们老林家丢人!你是好样的!”
那声音里,既有无法言说的心疼,更有一种军人血脉里流淌的、对牺牲与奉献近乎固执的认同感。
林白望着爷爷眼中强忍的泪光和那不容置疑的刚毅,自己眼中的泪水也再次模糊了视线。
而站在角落的张维,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巨大的愧疚感像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看着两位老人痛不欲生的模样,听着林奶奶凄婉的哭声,
那句“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的道歉几乎要冲口而出。
他想告诉他们,是为了救自己,林白才陷入险境,才造成了眼前这一切的痛苦……
他欠林白,欠林家一个交代!
然而,就在他鼓足勇气,嘴唇微动,刚要开口的瞬间——
“林家!林家怎么了?!”
林奶奶猛地抬起泪痕满布的脸,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悲愤欲绝的目光直直刺向自己的老伴。
那声音,充满了长久压抑的怨恨和对所谓“家族荣耀”的彻底否定:“在你眼里心里,就只有林家!就只有那点脸面!
是不是非要让我孙儿也死在部队里,才算是死得其所,才算是光宗耀祖?!林正南!你给我听清楚!我不管什么林家不林家!我只要我的孙子!我只要他安安稳稳、平平安安地活着!!!”
这石破天惊的怒吼,裹挟着一位祖母最绝望的哀恸和对亲人安危最纯粹的守护欲,如同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狠狠砸在病房的每一个人心上。
林老爷子如遭雷击,被这直指灵魂的控诉噎得脸色瞬间铁青,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两下,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张维更是浑身剧烈一抖!
林奶奶那句“死在部队里”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在了他心底最痛的地方。
那巨大的羞愧和深不见底的自责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无形的耳光扇过,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悲伤和谴责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他无处容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一步,眼神慌乱地扫过病床上泪眼朦胧的林白、悲痛欲绝的林奶奶、面色铁青的林老爷子……
他觉得再多待一秒,自己都会被这沉重的愧疚和悲伤撕碎。
但他不能走!!
军人,字典里就没有逃避和退缩!